河伯與女鬼。[自創/對文] 撰文百題 -67.西廂煙雨
寶螺:畫曦(藍色部分)
孤芳望:何硯(黑色部分)
他叫何硯,是個書生。
準備進京赴考,卻突遇大雨,不得以只好投宿於小城內的客棧之中,他靠在窗邊,望著這些天來從未停過的雨絲,感到十分苦惱。
雖在這客棧中還算舒適,住的西廂樓房也算安靜,但不早早趕路入京,實在很怕會錯過了時間啊……
她笑著,身子從屋簷這頭竄至那頭,一點聲響也不見。
要她能弄出任何聲響,還真困難了些──抬起手,即便驟雨的日子也還是大白日,瞅著自己透過白日光線的透明手掌,房內幾日來也就這貌似書生的青年入住,眼下,她是沒得選了。
何硯靠在窗邊,望著屋外,忽然見到雨絲夾帶著什麼東西掉落了下,仔細一看,竟是一頭烏黑卻半透明的髮絲。
「……」他呆滯了一陣後,才詫異的往後退了數步,才急忙想到要把窗子關起,便抬手關窗。
「欸──關什麼窗,關不住的。」
書生滿臉呆滯後又驚慌失措,惹得她不住輕笑,就為了逗這人開心點,要她大白日便現身也無妨。
「經典上是沒教吧?女人吶、都是水揉的,待她們可得仔仔細細輕輕柔柔,免得疼了她們。」
嘴角噙笑,她落在書生身後,映著雨聲悄然露出自個模樣。
「這……」看見眼前顯現的女子,他忽然覺得有些暈眩,連忙撐住了額心,低吟幾聲。
「不、不會的,沒道理的,我只是個要赴京趕考的窮書生啊……」一抬眼,發現人還在眼前,只能乾笑兩聲,喉頭有些乾澀的,找了水杯盛水喝。
喝完了水,終於覺得好一點,有些結巴的說著:「與姑娘無怨無仇,若有什麼遺憾未能達成,在下也會盡力便是,但求姑娘冤有頭債有主,切莫找錯了人啊。」不知道對鬼說鬼話有沒有用……
「鬼有鬼債,人有人債,你也不是那欠我債的,自然沒找錯人這路走。」
她笑眼彎彎,毫不矜持的朝何硯逼近,切切實實把眼前人從頭到腳又打量了遍。
「小女子畫曦,取的是畫裡晨曦的意思。」繞回原處,她向人輕巧福身,一來一往間半透明的身子仍透著房內器物模樣,頗是詭異:「公子怎麼稱呼,也說了吧?」
何硯見人、不對……見姑娘家往自己靠近,不住慌了手腳往後退,直到貼到牆上為止,有些虛弱的乾笑著:「畫曦姑娘安好,在下何硯,顧名思義就是河中之硯,姑娘隨意稱呼即可。」
他吞了口口水,有些尷尬的看著人:「姑娘不知現身有何緣故?這綿綿細雨確實惆悵,但也沒有這麼惆悵到要出來打招呼吧?」何硯嘴角有些抽筋,他也只不過是個過客,沒必要呀。
「原來是何公子,名字真美。」偏頭瞧人一股腦往牆上直貼,也不知是怕她這鬼、或是怕她這女兒身與他個大男人共處一室?
「誰說是與你打招呼了?」擺手,畫曦又朝何硯方向近了幾寸:「瞧你樣子應該也是窮的,不然可不會住進這西廂裡來......怎麼,投宿前都不打聽打聽客棧是不是乾淨?還怪天氣?」
「我,我就是個窮書生,要赴京趕考,途中遭遇這綿密細雨,也只能隨意投宿,盼求雨停好能繼續趕路。」何硯嘆著氣,他本也想繼續趕路,可實在是被這太過惆悵的雨水絆住了腳步。
哪裡還能知道這客棧乾不乾淨,有沒有什麼東西呢?
也就覺得這客棧格外清幽,西廂煙雨濛濛,滿屋子都是雨水味,能住人就好,哪還能在乎這麼多?
「又是個趕考的......」長嘆,畫曦突地像對何硯失去興致般,旋過身不再把他往牆上逼,退了點距離開來:「要真考上了,你想做些什麼?娶妻成家、為國效忠、還是衣錦還鄉奉養父母?」
一連串講著,雨仍下得淅淅瀝瀝,客棧裡時靜時鬧的再平常不過,誰卻知道西邊客廂裡竟有個女鬼,還正和廂裡宿人聊了起來?
被這麽一問,何硯倒是有些不知該如何說起,挪動身子到了桌邊,倒了兩杯茶,有些尷尬的把其中一杯往那位姑娘那方向推去。
「姑娘,請用茶。」然後從自己破舊的布包裡拿出了好幾本書,翻閱著上頭泛黃文字。
「只是,想去證明自己存在的理由吧,要考不上,那我好似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嘛。」他緩緩一笑,又整起布包,只見布包中掉出一本十分破舊的小冊,看起來都快散架。
「用什麼茶,都女鬼了還吃得起這人食麼?」
笑時眉眼彎起似乎是畫曦的習慣,撇過何硯為自己倒的茶,她注意力倒為那些明顯是有點歷史的書本紙張吸引過去。
「不考功名,你這人便不存在了?人類真妙......還是該說,我從沒懂過你們男子心裡想的。」
往何硯身旁望去,她指向布包最後落下的小冊道:「那,這些是什麼名堂?」
「阿……」像是察覺自己失禮,有些抱歉又困窘的把茶杯給收了回來,聽聞人言又有寫沉思起來。
「男、人嗎?」他沉默了半餉,最後也只能一笑:「大抵上就是種想拼了命去證明自己能力的一種東西吧。」
「不讓人知道自己曾經轟轟烈烈過,又怎麼算是一種存在?」像似有些晃神了,何硯的語氣竟然透著一股古老的哀傷。
他順著姑娘的視線看過去,見到那本小冊,取起了翻閱,紙質泛黃、字體模糊,何硯卻看的十分認真,最後也只能一笑,任手指劃過上頭斑駁,唇輕啟,吐出了這本小冊的名字。
「九歌。」
雨仍未停,畫曦直盯著何硯,但見他拿起小冊、翻閱時的模樣竟不怎麼像她原以為的那般怯弱。
「九、歌?」音調稍揚,她突地想問個沒頭沒腦:「你啊......當真是個書生?」
「不是書生,還能是什麼嗎?」何硯微笑,把小冊闔上,垂下了眼,看著泛黃破舊的書頁,嘆氣了。
「如果沒有人記得,是真的會消失的,畫曦姑娘,妳存在的理由是什麼呢?或者說……妳是因為什麼而在這裡的呢?」
畫曦一愣。
「為什麼而在這裡......?還能為什麼,我死在這兒,客棧改建後也沒人把我驅了,日日年年的,久了我也不知道該往哪去好。」
她已經太久沒想起自己還是人時的情形,被何硯這一說,難道......鬼的心口還能隱隱發疼?
「畫曦姑娘,還記得妳怎麼死的嗎?」何硯把小冊擱在一旁,啜著熱茶,在熱茶的煙霧之中,有些看不透他的眉眼,聲音卻顯惆悵,好似窗外的雨聲一般,綿密而細長。
「總會有個理由,為何在此,試著想起來吧。」
不要連被人遺忘了都不知道,會想要再出現,就代表對這塵世還有所眷戀的吧,別像他這一介窮書生一般,死活就都是為了一個勞碌功名,就僅是為了那個名。
「你是誰?」
畫曦再問了次,她覺得難受,但鬼怎麼能──怎麼會有情感?
雨還下著,西邊廂裡的雨聲總沒個停歇,當時住進來也是這樣,是了,那當時……
「我就死在這,但是這間廂房嗎……」她自問,轉頭望著何硯,書生手裡那杯茶確是挺熱,茶霧間她竟有些分不清她是鬼、或何硯才是:「他連我屍身也不收,我們在這吵了一架,他推我一把……只是又如何呢?我連他現下是死了還快活著也不知道,當鬼……不也頂好?」
「妳還記得妳是誰,也還有人知道,在這間客棧的西廂房內,煙雨朦朧之時,會有一位姑娘家,在這淺嚐嘆息。」他走到窗邊,推開木窗,屋外仍在下雨,他垂眸,回首淺淺笑了,雖穿著破舊,髮絲有些凌亂,何硯看起來卻帶著一股奇異的氣質。
「我是誰?要告訴了妳,你會記得我嗎?」他抬眼,眸中有著哀傷,很沉痛很沉痛的哀傷。
「若你說了,便為你記得。」
一年到頭,這西廂裡來的客人總是稀零,有時她看看便過連一根髮也懶得拋下,卻也有時她會如對何硯一般現身戲耍,說終了她這隻鬼仍需老套的吸附人氣,吸了也忘了,薄雨煙嵐間,多數人選擇將她視做夢境。
那破舊小冊,九歌,仍擱在一旁。
「你說這是九歌……真美的名字,寫些什麼呢?」
畫曦伸指,往小冊上虛浮劃過:「寫這九歌的人,應也是希望讓人記著點東西,才寫的吧。」
「九歌,是很久以前,戰國時期楚國的一位三閭大夫、屈原所寫的,寫的……」忽一頓,苦澀一笑,他竟抬手遮著眉眼,雙目含淚。
「是祭祀詞,祭祀楚國神明、楚國曾經有過的神明的祭祀詞,與那些神明的曾經。」他嘆了口氣,始終忍不住的淚水還是滑了下來,映襯著窗外的細雨,竟有股妖異的美感。
「裡頭,只有少數的東西,是被為人所知的,剩下……早就不復存在了。」何硯苦澀一笑,轉過身子,面著窗外,伸手往外接盛雨水,雨水竟在他掌心之中匯成河流,起了漩渦。
「都只是曾經罷了,妳問我是誰……」他垂眸,一嘆。
「只是個失去存在理由的神罷了。」
畫曦一愣,透白手指猛地垂下,差點便從那小冊九歌邊穿過。
「你…..何硯,是神?」
神,她再怎麼能想會想也沒料到這書生竟是個神,那不是該端坐廟裡大殿上,隱在整室香煙與祈求之後的?
「你是神,卻怎麼…..」
窗外,雨聲漸要聽不出是滴著或落著,眼前人的情感太深沉,卻又深沉得過度超然,她幾乎要以為他不是人而她才是人,他已走過世間情感,最後在一場霧般雨中走到她身旁,輕語帶惋。
「我是楚國眾神之中,被人遺忘的神-河伯。」他抬起手,水流傾瀉而下,順著雨聲嘩啦啦的,直至聲歇,他抬起手,關了窗,對人一笑。
「因為,被人遺忘了,但是、我們卻還存在著。」
「但是沒有人記得我們,所以、我們都失去了神的力量,如今,也只能這般流浪於世間與朝代。」他走了過去,伸手拿起書冊,翻開了寫著河伯的那一頁,淺嘆低吟:「我始終看不開,才始終在每個年代都妄想考取功名,只求榜上能有我何硯之名,至少,這少還有人能記得我。」
河伯,河神──是那守著河的?
「那也忒巧的,你這被忘了的神,竟遇了個沒人超渡的鬼。」畫曦一笑,她原該笑不出來,但若她這時不笑,鬼……還流得出淚麼?
「這裡頭寫著你?」她低聲向何硯問道:「你念給我聽吧,裡頭是怎麼寫你的,你念了我也記了,未來要在雨天裡有誰再住進這廂來,我才能照樣念給那人聽──」
「畫曦姑娘,就不想離開這兒嗎?」他眉眼清淡,透著哀愁,見人姑娘家笑顏,只覺更加心痛。
「妳若哭不出來,我為你哭。」他抬手停在人的眼下,指尖畫下,一抹水痕就出現在畫曦的頰邊,襯著透明的形體,看來就似落淚一般。
「現在,已經沒人聽得懂的楚辭了,這是太過古老的語言啊。」
他深嘆了口氣,屋外水氣更甚,雨聲漸強,他啟唇,開始續念著古老的文字,輕緩的語調,卻穿透了雨聲迴響在室內。
何硯語聲原該是輕如片羽,聽在畫曦耳中卻夾了些亮,她生前原就不識字,更枉提能懂耳邊由上古時代而來的記述字句。
那神若不如你一般心懷不甘,又該往何方遠去?
她問不出口,亦或是何硯低語中,已將語言一併遺忘。
「我無處可去。」
何硯停語時,雨仍未停,她顫著聲音似哭非笑道:「還是活生生姑娘時我便不怎麼哭了,更別說現在成了鬼,要我去哪兒啊?天下之大,也就這下著雨的西廂才……」
才容得下我,也才遇得見你吧,畫曦想著卻沒說出口,眼眉低垂,話生生斷在才字後不再接續。
「看過雪嗎?」
語方歇,他沒頭沒腦的接了這樣一句話。
忽地想起,又是一陣苦笑。
「倘若我尚有能力些,興許可渡了姑娘,這樣,來生我便可在人群喧囂中與姑娘擦身,那也是一種情懷。」
何硯也許有些癡了,他扶著額心,淚不住下。
「可惜、可惜,我非東皇,也非雙司命阿……」就算是了,也只有被遺忘的命。
他抹去眼淚,有些難看的對人家姑娘笑了。
「反正我也是傻熬在世間沉浮,死不了,也離不開,要與我去看看煙雨以外的東西嗎?」他朝姑娘伸出了手,臉上掛著恬淡卻寂寞的笑。
「看過,怎麼沒看過……你當這西廂終年只下雨,還是當我從沒活過?」
先是一愣,她才拾起原先性子裡的利嘴反問:「說什麼擦身,既然知道做不成的事,又何必說出口讓人惋惜……」
何硯掉淚,她問著也心酸,只不知是酸在哪個點上。
「你這被忘了的神,還能帶走隻縛在原處的鬼?」他朝她伸手,於是她也朝他:「煙雨以外,你……能帶我看什麼?」
「看過黃沙漫漫,一望無際的原野嗎?這西廂的四季,並不包含那種寬闊的孤寂吧。」他抹著臉上的淚痕,雖是笑、雙眼卻還泛著淚。
聽聞人的語氣,他抬頭,望著屋外的雨水,有些恍惚的開口:「神是不會說大話的,如果那是妳的希望,我會為妳求來,楚辭雖久遠、可楚神卻依然存在,誰說神就不能求神的?」
何硯目光透遠,好像透過了窗櫺,看的不是西廂外那朦朧的煙雨,而是千百年前楚國祭台上那吟唱舞蹈的傳承。
「雖被遺忘,但還有些施術的能耐,如果姑娘願意離開,這西廂就沒有束縛住妳的理由。」他頓了下,閉上了眼。
「我也不知道妳會看見什麼,因為這世界我早已看遍,只是每過百年,就算再回到相同的地方,也早已丕變,妳會想看見什麼呢?」
「負我那人就說過,總有天同我往塞外去,聽說整片黃沙可壯觀了,怎麼放眼也見不著盡頭的……」
不同何硯,她臉上沒掛任何一抹淚跡,方才讓他畫過的頰邊仍是透著雨光:「神存在又怎樣,我沒點頭准你去求,你也不能去,管是人求神還神求神,那些求啊總要付代價的……」
她生時就是這個性,硬著倔起來時漫天蓋地什麼也管不上,何硯的話她聽得似懂非懂,但她唯一知道的是:不准,不准他再帶著那種神色說要為她做上什麼。
「別說我願不願意離開,這西廂從沒束縛過我,你瞧,這窗邊───」
畫曦移身,往窗外指了指:「這窗邊幾天前讓客人扔了個果核,才幾天時間就給土包起來,還遇上下雨了,你說,要我再在這廂裡待個百年千年,是不是就能看見核裡長芽、成樹,甚至哪天生個樹靈出來?」
「妳開口說妳會記得我了。」何硯起身,這次,換他靠近了她。
他抬眼,對上畫曦的眼,微笑著:「因了妳一句承諾,去為妳求一個來生也不要緊,神是不會死的,至少還有妳,知道我曾經是神過。」他的聲音很輕,非常輕,帶著不同於雨水般的聲音,聽起來更像似,流水漴漴的聲響。
「這西廂能讓妳再待上千百年嗎?」
這座城,妳我早該知道,其實已經沒落、杳無人煙,只有偶爾外來的人要趕京,才會留夜,剩下的其他時間,整座小城,也只剩下老人與古城。
「畫曦姑娘,妳開口說妳願意記得我,那就不能、願意跟我走嗎?」我實在是飄盪了太久,真心寂寞了,妖不敬神、人不祭神,連路上的小鬼看了都會哼兩口氣,只有妳開口說妳願意記得我,至楚國滅亡後,只有妳--
「我會記得你啊,傻河伯,你當書生太久,腦子也給那些經典蝕了嗎?」畫曦咬牙:「你再說個求字,我就像對付先前那些客人一樣吸你精氣你信不信?管你是神是人,我要吸你,你失個神醒來連畫曦兩個字都絕對想不起──」
她不知小城衰沒?她怎能不知,做個鬼只消眨眨眼,世間又是五年十年匆匆流逝。她死時這城仍有人煙,世事轉折,待她死了滿二十年時小城已不如以往繁盛,漸漸漸漸沒落下去,西廂窗邊下起雨時也更顯蕭條,起先她常聽不清雨聲,到現在,她連這雨是擊在什麼物上都聽得出。
「跟你走,成啊,被忘了的神和忘不了的鬼一同,不是挺有趣的?那記與忘本該就是一體,你要我記我便記,要跟你走也不打緊,瞧你哭的,神怎能這樣像人似的哀哭?走便走吧,你要再想哭我來幫你好啦,反正我原就是人……」
說著說著連她自個也委屈起來,何硯你這……說人不是、說神也不是的,索性蹲縮下身,雙手環著自己鬧起脾氣來:「走啦,走就走!」
「要走,妳怎麼又蹲下了……」何硯哭笑不得、臉上帶著眼淚的看著人縮成一團的模樣,也只能跪下來,伸手想摸人,卻還是有些困難的。
「若能慢慢修練、興許能修個鬼仙吧,畫曦,要帶妳走,得讓妳附著在一樣物品身上,妳想附著在什麼上?妳說,我去弄來。」
「以後,我們一起走。」他語調緩慢,伸手穿過那墨黑卻透明的髮絲,憐惜似的撫著。
「妳若要哭,我也可為妳落淚,誰讓我……本來就很愛哭呢?雲中君常常笑話我呢。」他有些窘困的紅了臉,靦腆的笑了。
「在這西廂裡待幾年了,說走就走我心不疼麼……」
蹲縮著,畫曦說的字字委屈,也不知是真心疼要離開西廂,或是帶點刻意在耍弄何硯。
「你要我修,也得我開心才修,不過要附什麼上……」頓著片刻,天下萬物之大之多,霎時間讓她隨意選,還真是選不出個最想附的:「這小城也不知還有什麼,你去尋本古書或張紙來,橫豎我們是你那小冊子牽的線,就附書上。」
抬頭直望向何硯,這會,她切切實實是笑得開心了。
「哭就哭,那什麼雲中君是誰啊?想我也不會認識,再說,我也不會笑話你。」
「妳若捨不得走,那我便陪妳留下來吧。」他跪在人面前,有些苦惱地看著人的面容,聽著姑娘家委屈的聲音,越覺得自己是不是說錯話、做錯決定了,有些自責著。
「古書?」這小城幾乎什麼都沒了,哪來的書……他楞楞起身,出門去尋,打著油紙傘、一家一家的在小城巷弄中,敲門問著那些老人家們。
他實在不知道要尋怎樣的書回來,只得把能找的全都包了回來,一回西廂,滿頭都濕了,長衫也濕的透徹,手上卻抱著一包布團,他擱到了床上,小心的打開,是一疊他尋來的古書,他扯著巾子擦臉,有些侷促:「只能尋到這些了,姑娘若不喜愛,我再去尋。」
他沒有回答,雲中君的問題,他也知道,姑娘不會笑話他。
要笑,在他說他是神的那一刻,早就該笑了。
「淋什麼雨,你當神的不怕風寒?」
還沒回過神,何硯已先毅然轉身離開西廂,她只得在原地杵著等人回返,卻沒料到他抱回個布包之外,還像是將整室外的雨也帶了回來。
畫曦迎上前,瞧著何硯小心打開布包模樣。
那小疊舊書放在床上,她再湊近些,蹲低身子,像孩子對母親新生兒帶點好奇探索那般,注視許久。
「這麼多本,你讓我像一般姑娘那樣換衣服似的,一天換一本哪?」
抬頭迎著何硯,她笑,心頭卻有些開心,像是有時廂外雨停後,聽人們歡呼著太陽出頭了一樣。
「妳若想要當衣服換,那、那我之後再多找幾本給妳換……」何硯有些靦腆的笑了,他擦著髮絲,好似對身上的雨水不以為意,他本就為河神,不太在乎水氣這種東西。
「神其實也與一般人無異罷了。」他無奈笑笑,從自己破舊的布包中拿了唯一一件更換的衣服,走至西廂唯一的遮蔽處、屏風後頭,換起衣服。
望向屏風,她刻意拉高聲音,讓何硯即使在屏風後也聽得見她一字一句──不過,西廂也才這麼丁點大,即使維持原先音量,何硯也不至於全聽不清。
她偏想要他聽見她語句裡的喜悅。
「要真把書當衣服換,你得隨身背著多少啊───」
拖長句子,畫曦無意朝窗邊望了眼。
不知屏風那頭見不見得到外頭景象?她愣,移往窗邊探頭。
「欸、欸……你來瞧,雨是不是要停了?」
「唉,當神遊晃了幾百年,什麼不多,舊日漸積累攢下的銀子最多,姑娘要真能替我花光,河硯樂見其成……妳看中了喜歡,就買下,買多了揹不了、我就買個宅子往裡送,想著了,就去宅子裡起出來揹著走。」何硯換好了衣服,嘴上說著如此,身上的衣服卻還是減省習慣了,補丁一堆。
「應該是雲中君來了。」他低嘆,走到窗台,就見一名狐狸眉眼的男子笑著漂浮在窗台邊,嘩啦啦的抬手就把一堆古書往何硯身上倒:「河伯,感讓我雲中君為你送書,便不怕我捎來后羿再射你一箭?」
何硯被書砸了一身,尷尬笑笑:「你我皆知那是誤會,好友若真要捎大神前來、何硯只能承擔。」
就見那男子笑得開懷,一臉壞心模樣。
「你們這些神,真不知該說是大氣呢,還是儉省。」
畫曦往何硯那一湊,比著他一身補丁鬧道:「看你穿這一身,要是再帶那麼些舊書在身上,你不怕,我都為你怕走在路上會被誤會是……」
誤會是什麼?她打住沒敢再說下去,一停一頓間何硯已走到窗邊,她卻見唰地一下,窗台外倒進整落的古書,不偏不倚灑了何硯整身。
「欸──欸!」
往窗台邊望去,畫曦愣著,正巧與那雲中君對上視線。
……怎麼、怎麼又是個神?神是能笑得這樣壞的?
「是個乞丐、對吧?小姑娘家要嫌棄,不妨幫咱們河伯挑衣服添些行頭,他走遍大江南北就靠這一套,他不膩我都看膩了,這點破裝扮、我要劫匪也不想劫他。」雲中君笑了幾聲,就這樣浮在雨水漸停的西廂外頭,窗外,終於有些陽光透著雲層射了進來。
「衣服還能穿,再說這樣也能避開一些麻煩。」何硯嘆了口氣,彎腰撿拾那堆古書。
「你本身就是個麻煩還避開麻煩,河伯,神也要有點神格啊,再不濟事也要有點人格。」雲中君又笑了幾聲,對著人擠眉弄眼的。
「總比你被貓抓的滿身痕還能笑得那麼開心好。」何硯搖搖頭,睞了雲中君身上一堆爪痕。
「少來,那是我與小貓的事兒,不用外人說嘴。」雲中君低吟幾聲,擺擺手,把這西廂上頭的水氣全收到了雲裡。
「你也是神?神講話能這麼滑溜的……?」
像嫌這一日她傻愣出神的次數不夠多似的,陽光灑落,她卻只眨著眼,視線在何硯與雲中君之間來回轉動,一不小心笑了出來。
「想不到你也會說嘴這檔事?」憋著笑,朝何硯睜大眼道:「那就別愛哭了,我還比較喜歡看你說嘴起來的模樣,誰說河神一定得帶著水到處走?」
她伸手想拽住何硯衣袖,卻硬生生撲了個空。
「這世間神可有百百種,不差我這一種。」雲中君笑瞇了眼,把畫曦的舉動跟表情看在眼底,伸手點了點何硯的額心:「你真打算帶隻小女鬼飄盪沉浮?她這樣可寂寞了。」說著就翻進了西廂,卻仍是飄盪在空中,伸手就往畫曦臉上捏去。
「小女鬼兒,想碰河伯,得他恢復真身才能碰啊。」
「雲中君!別欺負姑娘家啊!」何硯連忙伸手拍開雲中君的手,把畫曦護在身後,難得眉眼有些嚴肅。
「我是欺負了呢。」雲中君一笑,聳了聳肩。
「跑這一趟腿,就得有點好處,你道謝我嫌矯情,不如讓我捏兩把。」
何硯嘆氣了:「我讓你欺負便是,別捉弄畫曦姑娘。」
「你……」
先別說雲中君是翻進廂裡來,這會兒還……她是被捏了?
「我都要跟他走了,還要看他變真身才能碰?你們神給不給天理啊?」
讓何硯護著,畫曦惱道:「還有你,你這……雲中君是吧?做啥欺負何硯,送書便送書還往他身上丟,就算砸不疼人家也得留留情嘛!」
越說越氣,她自個又從何硯身後探了出頭。
「反正我都做鬼了,也不怕你捏啊掐的,再說你和何硯認識在先,欺負總得欺負新的才好玩,就來鬧我好了。」
「呦,現在是搶著讓我欺負便是了?」雲中君嘿嘿笑了聲,就要伸手往畫曦臉上揉去,卻被何硯攔住了,只見何硯眉眼低垂,身上猛然迸出一股水霧瀰漫,雲中君方回神,就漸何硯雙目轉淡、髮絲化為河水般青綠卻又透著湛藍,而他一眼上,還著一道傷痕。
「好友,許久未見你這副模樣了。」雲中君朝人一揖,何硯只是淺嘆,也回於禮。
「別把你的興趣折騰到畫曦姑娘身上了,消受不起。」何硯語氣悠然,他抬起雙眼,看著雲中君那一臉壞笑,只得嘆氣,無奈回首,伸手觸摸著畫曦那被揉蹭的臉頰:「鬼魂之體哪能讓你這般玩弄?玩壞了,你上哪賠我一個還願意記得我的姑娘家?」
「你若這副模樣現世,就怕整個京城的姑娘家都願意撲過去大喊她們願意。」雲中君笑了幾聲,何硯卻皺眉了。
「那不是真的謹記。」何硯語氣透著無奈,摸著畫曦的動作卻十分輕柔。
「傻姑娘,與神鬥呢。」
「這城早沒什麼姑娘家了……」望著何硯,她卻怎麼都沒法讓自己那張嘴再軟一些:「你、你這樣比窮書生好看多了,我喜歡,但你要讓我跟著,我們就先說好,除了我外你別再讓任何姑娘看見這模樣,管她是鬼還是人都不行。」
再次伸出手,畫曦能捉著何硯衣襬了,將那角衣料納在掌內,她樂的向雲中君吐了下舌。
「我剛可是有聽見,你養了隻小貓?」
何硯和雲中君的對話,她沒漏聽半個字:「你養你的貓,何硯帶他的女鬼,各人欺負各人家的去吧──還是說你是被欺負那個?」
一笑彎眼,她想現在有何硯護著,哪怕雲中君再來捏臉頰?
聽聞人提起自家小貓,雲中君的笑容竟然顯得十分開心。
「不,不要提他家……喔,天啊。」何硯低吟幾聲,見窗外雨停,連忙伸手把東西收拾了,揹起明顯大上許多的布包,摟著畫曦的腰身,把手上打著的舊傘交給畫曦,就往西廂外走去:「說起來沒天沒夜的,別提了。」
「別走啊,你都不知道我家小貓多可愛啊--」想走?沒門的。雲中君伸手搭上兩人的肩膀,笑容可掬卻又帶點奸詐。
何硯低嘆一聲,沒好氣的看著畫曦,眉眼中仍透著水般的哀愁,更多添了無奈:「也只有妳能見我這模樣了,因為妳說妳相信我。」只有相信神的人,才能見到神的模樣。
何硯拍開雲中君的手,低吟好幾聲:「雲中君,你信不信你沒回家沒餵貓,你那小貓兒肯定不安於室咬開鍊子往外蹦噠去了。」
「我家小貓才不……」雲中君像似想起什麼奇怪的不好回憶,神色一凜,笑意竟退、換上一張有些猙獰的面容,身形一散就化雲飛去。
「臭小貓!你跑不掉的!」
「……這神真奇怪。」
握著何硯交給她的傘,畫曦看雲中君轉眼間身形全無,走前那句跑不掉倒是喊得頂響……
「你們九歌裡出來的神,都是這樣個性?」
成鬼以來,她一下遇見兩個神不談,性子怎麼都……都怪得頂有特色的?
「我相信你,所以只有我看得著?那就好。」回首聽何硯這麼說,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安心許多,笑眼再次望著人一套真身,把傘換邊拎著,畫曦空出離何硯近的那隻手,也往人腰上搭了去。
「從今以後,我會比你以前以前遇到的所有人所有鬼所有神都還信你。」她道:「哭也好,笑也好,橫豎你是逃不了我了,活該你什麼都只能給我看仔細。」
「……只有他是例外。」何硯一臉無奈的嘆了口氣,回首就見畫曦搭著自己,垂下了眉眼。
「尋常人家見我還是一窮酸書生樣……」他低嘆,髮絲竟隨著風吹拂的方向而逆,似是流水漴漴而流。
「九歌之中,還有其他人,個性怪的,可還不只他。」一想到他其他幾同袍,就有些無奈,卻帶著笑意。
對了,那是很久以前的曾經,大家都還在楚國的時候,祭祀台下,那般笑鬧著。
「不逃了。」何硯低頭,撫著人的髮絲,幾近嘆息的吐出一口氣,那間破舊的客棧,又飄了一陣小雨,這陣小雨卻沒有雨水的味道,反而有著河水的清香。
「以後,便一起走遍這個世界吧。」他朝畫曦一笑,眉間終於減少許多哀愁。
「累了,就找個地方歇,想走了,再起來走,只要妳還信著我,我便是妳的神。」他接過傘,打在兩人身上。
西廂縱然煙雨,也僅只是朦朧片刻罷了。
「欸,你說,我要這麼繼續跟著你,能不能把其他九歌裡的神都見一輪哪?」
水意氤氳,這次飄向客棧的雨水,終不如畫曦以往見過的那樣淒涼悲傷,從何硯為她打起的傘邊向外望,那看似清亮的不知是她、是何硯,或是這人世。
一起走,也一起停。
光是重覆何硯說的話,她都覺得欣喜。
「你說我們要先往哪走?別再想進京趕考啦,不管走到哪,我都信你,讓你永遠是我的神。」
終究他們跨出西廂,要從煙雨中走出去,離開小城。
「這個嘛……」何硯打著傘,難得笑意盎然。
起於西廂,也許哪日有幸,能在回首遙望,他雙目含水,漾著溫柔也帶著惆悵。
「先去看黃沙吧,之後,我們再去看荒雪,一整片的壯闊特別美麗,京城,去或不去都無所謂,因為有妳在身邊了。」
聽著畫曦的聲音,像是水珠打在河面上,激起漣漪,觸人心弦。
「妳想見誰呢?山鬼終日不離她居所……雙司命各有所司、個性也很古怪,湘君他們夫妻又甜膩的嚇人 ……」何硯一頓,對人笑了。
「算了,總會見到的,像妳在西廂見到我那樣。」總會的。
「那就這麼定了,走吧走吧───」
她歡聲,幾乎要在何硯身旁旋轉起來:「先見誰、先去哪都好,反正你說了算,咱也不怕迷路───」
那負了她的男人,在已不知是幾百或幾十年前,重重讓她往西廂牆邊跌撞,自此香消玉殞。
畫曦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個樣貌窮酸的河神跨進廂內,讓從來只在西廂外下著的雨水一併灑進廂中,連帶讓她定了主意要跟他永世。
人類不談永遠,可神與鬼便能了,是吧。
xxx
這座小客棧在小城沒落後,人便顯得少了。
因此,客棧老闆落得清閒,總能花時間心力去記得每個投宿客人模樣。
今日離開這客人是特怪的一位,一個窮酸書生,要了間房後也沒見出門幾次,卻意外比入宿時說好的時間還早離開───這也算了,他離開時根本像換了個人,雖說還是一身窮樣,那氣氛卻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好是惹人生疑。
怪歸怪,窮書生的房錢一個子也沒少付,叼著煙袋,老闆也只能摸摸鼻頭,目送人家踏出客棧。
棧子外剛還下著雨的,老闆這一望去才發現,哎唷,雨什麼時候停了?
===完#
準備進京赴考,卻突遇大雨,不得以只好投宿於小城內的客棧之中,他靠在窗邊,望著這些天來從未停過的雨絲,感到十分苦惱。
雖在這客棧中還算舒適,住的西廂樓房也算安靜,但不早早趕路入京,實在很怕會錯過了時間啊……
她笑著,身子從屋簷這頭竄至那頭,一點聲響也不見。
要她能弄出任何聲響,還真困難了些──抬起手,即便驟雨的日子也還是大白日,瞅著自己透過白日光線的透明手掌,房內幾日來也就這貌似書生的青年入住,眼下,她是沒得選了。
何硯靠在窗邊,望著屋外,忽然見到雨絲夾帶著什麼東西掉落了下,仔細一看,竟是一頭烏黑卻半透明的髮絲。
「……」他呆滯了一陣後,才詫異的往後退了數步,才急忙想到要把窗子關起,便抬手關窗。
「欸──關什麼窗,關不住的。」
書生滿臉呆滯後又驚慌失措,惹得她不住輕笑,就為了逗這人開心點,要她大白日便現身也無妨。
「經典上是沒教吧?女人吶、都是水揉的,待她們可得仔仔細細輕輕柔柔,免得疼了她們。」
嘴角噙笑,她落在書生身後,映著雨聲悄然露出自個模樣。
「這……」看見眼前顯現的女子,他忽然覺得有些暈眩,連忙撐住了額心,低吟幾聲。
「不、不會的,沒道理的,我只是個要赴京趕考的窮書生啊……」一抬眼,發現人還在眼前,只能乾笑兩聲,喉頭有些乾澀的,找了水杯盛水喝。
喝完了水,終於覺得好一點,有些結巴的說著:「與姑娘無怨無仇,若有什麼遺憾未能達成,在下也會盡力便是,但求姑娘冤有頭債有主,切莫找錯了人啊。」不知道對鬼說鬼話有沒有用……
「鬼有鬼債,人有人債,你也不是那欠我債的,自然沒找錯人這路走。」
她笑眼彎彎,毫不矜持的朝何硯逼近,切切實實把眼前人從頭到腳又打量了遍。
「小女子畫曦,取的是畫裡晨曦的意思。」繞回原處,她向人輕巧福身,一來一往間半透明的身子仍透著房內器物模樣,頗是詭異:「公子怎麼稱呼,也說了吧?」
何硯見人、不對……見姑娘家往自己靠近,不住慌了手腳往後退,直到貼到牆上為止,有些虛弱的乾笑著:「畫曦姑娘安好,在下何硯,顧名思義就是河中之硯,姑娘隨意稱呼即可。」
他吞了口口水,有些尷尬的看著人:「姑娘不知現身有何緣故?這綿綿細雨確實惆悵,但也沒有這麼惆悵到要出來打招呼吧?」何硯嘴角有些抽筋,他也只不過是個過客,沒必要呀。
「原來是何公子,名字真美。」偏頭瞧人一股腦往牆上直貼,也不知是怕她這鬼、或是怕她這女兒身與他個大男人共處一室?
「誰說是與你打招呼了?」擺手,畫曦又朝何硯方向近了幾寸:「瞧你樣子應該也是窮的,不然可不會住進這西廂裡來......怎麼,投宿前都不打聽打聽客棧是不是乾淨?還怪天氣?」
「我,我就是個窮書生,要赴京趕考,途中遭遇這綿密細雨,也只能隨意投宿,盼求雨停好能繼續趕路。」何硯嘆著氣,他本也想繼續趕路,可實在是被這太過惆悵的雨水絆住了腳步。
哪裡還能知道這客棧乾不乾淨,有沒有什麼東西呢?
也就覺得這客棧格外清幽,西廂煙雨濛濛,滿屋子都是雨水味,能住人就好,哪還能在乎這麼多?
「又是個趕考的......」長嘆,畫曦突地像對何硯失去興致般,旋過身不再把他往牆上逼,退了點距離開來:「要真考上了,你想做些什麼?娶妻成家、為國效忠、還是衣錦還鄉奉養父母?」
一連串講著,雨仍下得淅淅瀝瀝,客棧裡時靜時鬧的再平常不過,誰卻知道西邊客廂裡竟有個女鬼,還正和廂裡宿人聊了起來?
被這麽一問,何硯倒是有些不知該如何說起,挪動身子到了桌邊,倒了兩杯茶,有些尷尬的把其中一杯往那位姑娘那方向推去。
「姑娘,請用茶。」然後從自己破舊的布包裡拿出了好幾本書,翻閱著上頭泛黃文字。
「只是,想去證明自己存在的理由吧,要考不上,那我好似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嘛。」他緩緩一笑,又整起布包,只見布包中掉出一本十分破舊的小冊,看起來都快散架。
「用什麼茶,都女鬼了還吃得起這人食麼?」
笑時眉眼彎起似乎是畫曦的習慣,撇過何硯為自己倒的茶,她注意力倒為那些明顯是有點歷史的書本紙張吸引過去。
「不考功名,你這人便不存在了?人類真妙......還是該說,我從沒懂過你們男子心裡想的。」
往何硯身旁望去,她指向布包最後落下的小冊道:「那,這些是什麼名堂?」
「阿……」像是察覺自己失禮,有些抱歉又困窘的把茶杯給收了回來,聽聞人言又有寫沉思起來。
「男、人嗎?」他沉默了半餉,最後也只能一笑:「大抵上就是種想拼了命去證明自己能力的一種東西吧。」
「不讓人知道自己曾經轟轟烈烈過,又怎麼算是一種存在?」像似有些晃神了,何硯的語氣竟然透著一股古老的哀傷。
他順著姑娘的視線看過去,見到那本小冊,取起了翻閱,紙質泛黃、字體模糊,何硯卻看的十分認真,最後也只能一笑,任手指劃過上頭斑駁,唇輕啟,吐出了這本小冊的名字。
「九歌。」
雨仍未停,畫曦直盯著何硯,但見他拿起小冊、翻閱時的模樣竟不怎麼像她原以為的那般怯弱。
「九、歌?」音調稍揚,她突地想問個沒頭沒腦:「你啊......當真是個書生?」
「不是書生,還能是什麼嗎?」何硯微笑,把小冊闔上,垂下了眼,看著泛黃破舊的書頁,嘆氣了。
「如果沒有人記得,是真的會消失的,畫曦姑娘,妳存在的理由是什麼呢?或者說……妳是因為什麼而在這裡的呢?」
畫曦一愣。
「為什麼而在這裡......?還能為什麼,我死在這兒,客棧改建後也沒人把我驅了,日日年年的,久了我也不知道該往哪去好。」
她已經太久沒想起自己還是人時的情形,被何硯這一說,難道......鬼的心口還能隱隱發疼?
「畫曦姑娘,還記得妳怎麼死的嗎?」何硯把小冊擱在一旁,啜著熱茶,在熱茶的煙霧之中,有些看不透他的眉眼,聲音卻顯惆悵,好似窗外的雨聲一般,綿密而細長。
「總會有個理由,為何在此,試著想起來吧。」
不要連被人遺忘了都不知道,會想要再出現,就代表對這塵世還有所眷戀的吧,別像他這一介窮書生一般,死活就都是為了一個勞碌功名,就僅是為了那個名。
「你是誰?」
畫曦再問了次,她覺得難受,但鬼怎麼能──怎麼會有情感?
雨還下著,西邊廂裡的雨聲總沒個停歇,當時住進來也是這樣,是了,那當時……
「我就死在這,但是這間廂房嗎……」她自問,轉頭望著何硯,書生手裡那杯茶確是挺熱,茶霧間她竟有些分不清她是鬼、或何硯才是:「他連我屍身也不收,我們在這吵了一架,他推我一把……只是又如何呢?我連他現下是死了還快活著也不知道,當鬼……不也頂好?」
「妳還記得妳是誰,也還有人知道,在這間客棧的西廂房內,煙雨朦朧之時,會有一位姑娘家,在這淺嚐嘆息。」他走到窗邊,推開木窗,屋外仍在下雨,他垂眸,回首淺淺笑了,雖穿著破舊,髮絲有些凌亂,何硯看起來卻帶著一股奇異的氣質。
「我是誰?要告訴了妳,你會記得我嗎?」他抬眼,眸中有著哀傷,很沉痛很沉痛的哀傷。
「若你說了,便為你記得。」
一年到頭,這西廂裡來的客人總是稀零,有時她看看便過連一根髮也懶得拋下,卻也有時她會如對何硯一般現身戲耍,說終了她這隻鬼仍需老套的吸附人氣,吸了也忘了,薄雨煙嵐間,多數人選擇將她視做夢境。
那破舊小冊,九歌,仍擱在一旁。
「你說這是九歌……真美的名字,寫些什麼呢?」
畫曦伸指,往小冊上虛浮劃過:「寫這九歌的人,應也是希望讓人記著點東西,才寫的吧。」
「九歌,是很久以前,戰國時期楚國的一位三閭大夫、屈原所寫的,寫的……」忽一頓,苦澀一笑,他竟抬手遮著眉眼,雙目含淚。
「是祭祀詞,祭祀楚國神明、楚國曾經有過的神明的祭祀詞,與那些神明的曾經。」他嘆了口氣,始終忍不住的淚水還是滑了下來,映襯著窗外的細雨,竟有股妖異的美感。
「裡頭,只有少數的東西,是被為人所知的,剩下……早就不復存在了。」何硯苦澀一笑,轉過身子,面著窗外,伸手往外接盛雨水,雨水竟在他掌心之中匯成河流,起了漩渦。
「都只是曾經罷了,妳問我是誰……」他垂眸,一嘆。
「只是個失去存在理由的神罷了。」
畫曦一愣,透白手指猛地垂下,差點便從那小冊九歌邊穿過。
「你…..何硯,是神?」
神,她再怎麼能想會想也沒料到這書生竟是個神,那不是該端坐廟裡大殿上,隱在整室香煙與祈求之後的?
「你是神,卻怎麼…..」
窗外,雨聲漸要聽不出是滴著或落著,眼前人的情感太深沉,卻又深沉得過度超然,她幾乎要以為他不是人而她才是人,他已走過世間情感,最後在一場霧般雨中走到她身旁,輕語帶惋。
「我是楚國眾神之中,被人遺忘的神-河伯。」他抬起手,水流傾瀉而下,順著雨聲嘩啦啦的,直至聲歇,他抬起手,關了窗,對人一笑。
「因為,被人遺忘了,但是、我們卻還存在著。」
「但是沒有人記得我們,所以、我們都失去了神的力量,如今,也只能這般流浪於世間與朝代。」他走了過去,伸手拿起書冊,翻開了寫著河伯的那一頁,淺嘆低吟:「我始終看不開,才始終在每個年代都妄想考取功名,只求榜上能有我何硯之名,至少,這少還有人能記得我。」
河伯,河神──是那守著河的?
「那也忒巧的,你這被忘了的神,竟遇了個沒人超渡的鬼。」畫曦一笑,她原該笑不出來,但若她這時不笑,鬼……還流得出淚麼?
「這裡頭寫著你?」她低聲向何硯問道:「你念給我聽吧,裡頭是怎麼寫你的,你念了我也記了,未來要在雨天裡有誰再住進這廂來,我才能照樣念給那人聽──」
「畫曦姑娘,就不想離開這兒嗎?」他眉眼清淡,透著哀愁,見人姑娘家笑顏,只覺更加心痛。
「妳若哭不出來,我為你哭。」他抬手停在人的眼下,指尖畫下,一抹水痕就出現在畫曦的頰邊,襯著透明的形體,看來就似落淚一般。
「現在,已經沒人聽得懂的楚辭了,這是太過古老的語言啊。」
他深嘆了口氣,屋外水氣更甚,雨聲漸強,他啟唇,開始續念著古老的文字,輕緩的語調,卻穿透了雨聲迴響在室內。
何硯語聲原該是輕如片羽,聽在畫曦耳中卻夾了些亮,她生前原就不識字,更枉提能懂耳邊由上古時代而來的記述字句。
那神若不如你一般心懷不甘,又該往何方遠去?
她問不出口,亦或是何硯低語中,已將語言一併遺忘。
「我無處可去。」
何硯停語時,雨仍未停,她顫著聲音似哭非笑道:「還是活生生姑娘時我便不怎麼哭了,更別說現在成了鬼,要我去哪兒啊?天下之大,也就這下著雨的西廂才……」
才容得下我,也才遇得見你吧,畫曦想著卻沒說出口,眼眉低垂,話生生斷在才字後不再接續。
「看過雪嗎?」
語方歇,他沒頭沒腦的接了這樣一句話。
忽地想起,又是一陣苦笑。
「倘若我尚有能力些,興許可渡了姑娘,這樣,來生我便可在人群喧囂中與姑娘擦身,那也是一種情懷。」
何硯也許有些癡了,他扶著額心,淚不住下。
「可惜、可惜,我非東皇,也非雙司命阿……」就算是了,也只有被遺忘的命。
他抹去眼淚,有些難看的對人家姑娘笑了。
「反正我也是傻熬在世間沉浮,死不了,也離不開,要與我去看看煙雨以外的東西嗎?」他朝姑娘伸出了手,臉上掛著恬淡卻寂寞的笑。
「看過,怎麼沒看過……你當這西廂終年只下雨,還是當我從沒活過?」
先是一愣,她才拾起原先性子裡的利嘴反問:「說什麼擦身,既然知道做不成的事,又何必說出口讓人惋惜……」
何硯掉淚,她問著也心酸,只不知是酸在哪個點上。
「你這被忘了的神,還能帶走隻縛在原處的鬼?」他朝她伸手,於是她也朝他:「煙雨以外,你……能帶我看什麼?」
「看過黃沙漫漫,一望無際的原野嗎?這西廂的四季,並不包含那種寬闊的孤寂吧。」他抹著臉上的淚痕,雖是笑、雙眼卻還泛著淚。
聽聞人的語氣,他抬頭,望著屋外的雨水,有些恍惚的開口:「神是不會說大話的,如果那是妳的希望,我會為妳求來,楚辭雖久遠、可楚神卻依然存在,誰說神就不能求神的?」
何硯目光透遠,好像透過了窗櫺,看的不是西廂外那朦朧的煙雨,而是千百年前楚國祭台上那吟唱舞蹈的傳承。
「雖被遺忘,但還有些施術的能耐,如果姑娘願意離開,這西廂就沒有束縛住妳的理由。」他頓了下,閉上了眼。
「我也不知道妳會看見什麼,因為這世界我早已看遍,只是每過百年,就算再回到相同的地方,也早已丕變,妳會想看見什麼呢?」
「負我那人就說過,總有天同我往塞外去,聽說整片黃沙可壯觀了,怎麼放眼也見不著盡頭的……」
不同何硯,她臉上沒掛任何一抹淚跡,方才讓他畫過的頰邊仍是透著雨光:「神存在又怎樣,我沒點頭准你去求,你也不能去,管是人求神還神求神,那些求啊總要付代價的……」
她生時就是這個性,硬著倔起來時漫天蓋地什麼也管不上,何硯的話她聽得似懂非懂,但她唯一知道的是:不准,不准他再帶著那種神色說要為她做上什麼。
「別說我願不願意離開,這西廂從沒束縛過我,你瞧,這窗邊───」
畫曦移身,往窗外指了指:「這窗邊幾天前讓客人扔了個果核,才幾天時間就給土包起來,還遇上下雨了,你說,要我再在這廂裡待個百年千年,是不是就能看見核裡長芽、成樹,甚至哪天生個樹靈出來?」
「妳開口說妳會記得我了。」何硯起身,這次,換他靠近了她。
他抬眼,對上畫曦的眼,微笑著:「因了妳一句承諾,去為妳求一個來生也不要緊,神是不會死的,至少還有妳,知道我曾經是神過。」他的聲音很輕,非常輕,帶著不同於雨水般的聲音,聽起來更像似,流水漴漴的聲響。
「這西廂能讓妳再待上千百年嗎?」
這座城,妳我早該知道,其實已經沒落、杳無人煙,只有偶爾外來的人要趕京,才會留夜,剩下的其他時間,整座小城,也只剩下老人與古城。
「畫曦姑娘,妳開口說妳願意記得我,那就不能、願意跟我走嗎?」我實在是飄盪了太久,真心寂寞了,妖不敬神、人不祭神,連路上的小鬼看了都會哼兩口氣,只有妳開口說妳願意記得我,至楚國滅亡後,只有妳--
「我會記得你啊,傻河伯,你當書生太久,腦子也給那些經典蝕了嗎?」畫曦咬牙:「你再說個求字,我就像對付先前那些客人一樣吸你精氣你信不信?管你是神是人,我要吸你,你失個神醒來連畫曦兩個字都絕對想不起──」
她不知小城衰沒?她怎能不知,做個鬼只消眨眨眼,世間又是五年十年匆匆流逝。她死時這城仍有人煙,世事轉折,待她死了滿二十年時小城已不如以往繁盛,漸漸漸漸沒落下去,西廂窗邊下起雨時也更顯蕭條,起先她常聽不清雨聲,到現在,她連這雨是擊在什麼物上都聽得出。
「跟你走,成啊,被忘了的神和忘不了的鬼一同,不是挺有趣的?那記與忘本該就是一體,你要我記我便記,要跟你走也不打緊,瞧你哭的,神怎能這樣像人似的哀哭?走便走吧,你要再想哭我來幫你好啦,反正我原就是人……」
說著說著連她自個也委屈起來,何硯你這……說人不是、說神也不是的,索性蹲縮下身,雙手環著自己鬧起脾氣來:「走啦,走就走!」
「要走,妳怎麼又蹲下了……」何硯哭笑不得、臉上帶著眼淚的看著人縮成一團的模樣,也只能跪下來,伸手想摸人,卻還是有些困難的。
「若能慢慢修練、興許能修個鬼仙吧,畫曦,要帶妳走,得讓妳附著在一樣物品身上,妳想附著在什麼上?妳說,我去弄來。」
「以後,我們一起走。」他語調緩慢,伸手穿過那墨黑卻透明的髮絲,憐惜似的撫著。
「妳若要哭,我也可為妳落淚,誰讓我……本來就很愛哭呢?雲中君常常笑話我呢。」他有些窘困的紅了臉,靦腆的笑了。
「在這西廂裡待幾年了,說走就走我心不疼麼……」
蹲縮著,畫曦說的字字委屈,也不知是真心疼要離開西廂,或是帶點刻意在耍弄何硯。
「你要我修,也得我開心才修,不過要附什麼上……」頓著片刻,天下萬物之大之多,霎時間讓她隨意選,還真是選不出個最想附的:「這小城也不知還有什麼,你去尋本古書或張紙來,橫豎我們是你那小冊子牽的線,就附書上。」
抬頭直望向何硯,這會,她切切實實是笑得開心了。
「哭就哭,那什麼雲中君是誰啊?想我也不會認識,再說,我也不會笑話你。」
「妳若捨不得走,那我便陪妳留下來吧。」他跪在人面前,有些苦惱地看著人的面容,聽著姑娘家委屈的聲音,越覺得自己是不是說錯話、做錯決定了,有些自責著。
「古書?」這小城幾乎什麼都沒了,哪來的書……他楞楞起身,出門去尋,打著油紙傘、一家一家的在小城巷弄中,敲門問著那些老人家們。
他實在不知道要尋怎樣的書回來,只得把能找的全都包了回來,一回西廂,滿頭都濕了,長衫也濕的透徹,手上卻抱著一包布團,他擱到了床上,小心的打開,是一疊他尋來的古書,他扯著巾子擦臉,有些侷促:「只能尋到這些了,姑娘若不喜愛,我再去尋。」
他沒有回答,雲中君的問題,他也知道,姑娘不會笑話他。
要笑,在他說他是神的那一刻,早就該笑了。
「淋什麼雨,你當神的不怕風寒?」
還沒回過神,何硯已先毅然轉身離開西廂,她只得在原地杵著等人回返,卻沒料到他抱回個布包之外,還像是將整室外的雨也帶了回來。
畫曦迎上前,瞧著何硯小心打開布包模樣。
那小疊舊書放在床上,她再湊近些,蹲低身子,像孩子對母親新生兒帶點好奇探索那般,注視許久。
「這麼多本,你讓我像一般姑娘那樣換衣服似的,一天換一本哪?」
抬頭迎著何硯,她笑,心頭卻有些開心,像是有時廂外雨停後,聽人們歡呼著太陽出頭了一樣。
「妳若想要當衣服換,那、那我之後再多找幾本給妳換……」何硯有些靦腆的笑了,他擦著髮絲,好似對身上的雨水不以為意,他本就為河神,不太在乎水氣這種東西。
「神其實也與一般人無異罷了。」他無奈笑笑,從自己破舊的布包中拿了唯一一件更換的衣服,走至西廂唯一的遮蔽處、屏風後頭,換起衣服。
望向屏風,她刻意拉高聲音,讓何硯即使在屏風後也聽得見她一字一句──不過,西廂也才這麼丁點大,即使維持原先音量,何硯也不至於全聽不清。
她偏想要他聽見她語句裡的喜悅。
「要真把書當衣服換,你得隨身背著多少啊───」
拖長句子,畫曦無意朝窗邊望了眼。
不知屏風那頭見不見得到外頭景象?她愣,移往窗邊探頭。
「欸、欸……你來瞧,雨是不是要停了?」
「唉,當神遊晃了幾百年,什麼不多,舊日漸積累攢下的銀子最多,姑娘要真能替我花光,河硯樂見其成……妳看中了喜歡,就買下,買多了揹不了、我就買個宅子往裡送,想著了,就去宅子裡起出來揹著走。」何硯換好了衣服,嘴上說著如此,身上的衣服卻還是減省習慣了,補丁一堆。
「應該是雲中君來了。」他低嘆,走到窗台,就見一名狐狸眉眼的男子笑著漂浮在窗台邊,嘩啦啦的抬手就把一堆古書往何硯身上倒:「河伯,感讓我雲中君為你送書,便不怕我捎來后羿再射你一箭?」
何硯被書砸了一身,尷尬笑笑:「你我皆知那是誤會,好友若真要捎大神前來、何硯只能承擔。」
就見那男子笑得開懷,一臉壞心模樣。
「你們這些神,真不知該說是大氣呢,還是儉省。」
畫曦往何硯那一湊,比著他一身補丁鬧道:「看你穿這一身,要是再帶那麼些舊書在身上,你不怕,我都為你怕走在路上會被誤會是……」
誤會是什麼?她打住沒敢再說下去,一停一頓間何硯已走到窗邊,她卻見唰地一下,窗台外倒進整落的古書,不偏不倚灑了何硯整身。
「欸──欸!」
往窗台邊望去,畫曦愣著,正巧與那雲中君對上視線。
……怎麼、怎麼又是個神?神是能笑得這樣壞的?
「是個乞丐、對吧?小姑娘家要嫌棄,不妨幫咱們河伯挑衣服添些行頭,他走遍大江南北就靠這一套,他不膩我都看膩了,這點破裝扮、我要劫匪也不想劫他。」雲中君笑了幾聲,就這樣浮在雨水漸停的西廂外頭,窗外,終於有些陽光透著雲層射了進來。
「衣服還能穿,再說這樣也能避開一些麻煩。」何硯嘆了口氣,彎腰撿拾那堆古書。
「你本身就是個麻煩還避開麻煩,河伯,神也要有點神格啊,再不濟事也要有點人格。」雲中君又笑了幾聲,對著人擠眉弄眼的。
「總比你被貓抓的滿身痕還能笑得那麼開心好。」何硯搖搖頭,睞了雲中君身上一堆爪痕。
「少來,那是我與小貓的事兒,不用外人說嘴。」雲中君低吟幾聲,擺擺手,把這西廂上頭的水氣全收到了雲裡。
「你也是神?神講話能這麼滑溜的……?」
像嫌這一日她傻愣出神的次數不夠多似的,陽光灑落,她卻只眨著眼,視線在何硯與雲中君之間來回轉動,一不小心笑了出來。
「想不到你也會說嘴這檔事?」憋著笑,朝何硯睜大眼道:「那就別愛哭了,我還比較喜歡看你說嘴起來的模樣,誰說河神一定得帶著水到處走?」
她伸手想拽住何硯衣袖,卻硬生生撲了個空。
「這世間神可有百百種,不差我這一種。」雲中君笑瞇了眼,把畫曦的舉動跟表情看在眼底,伸手點了點何硯的額心:「你真打算帶隻小女鬼飄盪沉浮?她這樣可寂寞了。」說著就翻進了西廂,卻仍是飄盪在空中,伸手就往畫曦臉上捏去。
「小女鬼兒,想碰河伯,得他恢復真身才能碰啊。」
「雲中君!別欺負姑娘家啊!」何硯連忙伸手拍開雲中君的手,把畫曦護在身後,難得眉眼有些嚴肅。
「我是欺負了呢。」雲中君一笑,聳了聳肩。
「跑這一趟腿,就得有點好處,你道謝我嫌矯情,不如讓我捏兩把。」
何硯嘆氣了:「我讓你欺負便是,別捉弄畫曦姑娘。」
「你……」
先別說雲中君是翻進廂裡來,這會兒還……她是被捏了?
「我都要跟他走了,還要看他變真身才能碰?你們神給不給天理啊?」
讓何硯護著,畫曦惱道:「還有你,你這……雲中君是吧?做啥欺負何硯,送書便送書還往他身上丟,就算砸不疼人家也得留留情嘛!」
越說越氣,她自個又從何硯身後探了出頭。
「反正我都做鬼了,也不怕你捏啊掐的,再說你和何硯認識在先,欺負總得欺負新的才好玩,就來鬧我好了。」
「呦,現在是搶著讓我欺負便是了?」雲中君嘿嘿笑了聲,就要伸手往畫曦臉上揉去,卻被何硯攔住了,只見何硯眉眼低垂,身上猛然迸出一股水霧瀰漫,雲中君方回神,就漸何硯雙目轉淡、髮絲化為河水般青綠卻又透著湛藍,而他一眼上,還著一道傷痕。
「好友,許久未見你這副模樣了。」雲中君朝人一揖,何硯只是淺嘆,也回於禮。
「別把你的興趣折騰到畫曦姑娘身上了,消受不起。」何硯語氣悠然,他抬起雙眼,看著雲中君那一臉壞笑,只得嘆氣,無奈回首,伸手觸摸著畫曦那被揉蹭的臉頰:「鬼魂之體哪能讓你這般玩弄?玩壞了,你上哪賠我一個還願意記得我的姑娘家?」
「你若這副模樣現世,就怕整個京城的姑娘家都願意撲過去大喊她們願意。」雲中君笑了幾聲,何硯卻皺眉了。
「那不是真的謹記。」何硯語氣透著無奈,摸著畫曦的動作卻十分輕柔。
「傻姑娘,與神鬥呢。」
「這城早沒什麼姑娘家了……」望著何硯,她卻怎麼都沒法讓自己那張嘴再軟一些:「你、你這樣比窮書生好看多了,我喜歡,但你要讓我跟著,我們就先說好,除了我外你別再讓任何姑娘看見這模樣,管她是鬼還是人都不行。」
再次伸出手,畫曦能捉著何硯衣襬了,將那角衣料納在掌內,她樂的向雲中君吐了下舌。
「我剛可是有聽見,你養了隻小貓?」
何硯和雲中君的對話,她沒漏聽半個字:「你養你的貓,何硯帶他的女鬼,各人欺負各人家的去吧──還是說你是被欺負那個?」
一笑彎眼,她想現在有何硯護著,哪怕雲中君再來捏臉頰?
聽聞人提起自家小貓,雲中君的笑容竟然顯得十分開心。
「不,不要提他家……喔,天啊。」何硯低吟幾聲,見窗外雨停,連忙伸手把東西收拾了,揹起明顯大上許多的布包,摟著畫曦的腰身,把手上打著的舊傘交給畫曦,就往西廂外走去:「說起來沒天沒夜的,別提了。」
「別走啊,你都不知道我家小貓多可愛啊--」想走?沒門的。雲中君伸手搭上兩人的肩膀,笑容可掬卻又帶點奸詐。
何硯低嘆一聲,沒好氣的看著畫曦,眉眼中仍透著水般的哀愁,更多添了無奈:「也只有妳能見我這模樣了,因為妳說妳相信我。」只有相信神的人,才能見到神的模樣。
何硯拍開雲中君的手,低吟好幾聲:「雲中君,你信不信你沒回家沒餵貓,你那小貓兒肯定不安於室咬開鍊子往外蹦噠去了。」
「我家小貓才不……」雲中君像似想起什麼奇怪的不好回憶,神色一凜,笑意竟退、換上一張有些猙獰的面容,身形一散就化雲飛去。
「臭小貓!你跑不掉的!」
「……這神真奇怪。」
握著何硯交給她的傘,畫曦看雲中君轉眼間身形全無,走前那句跑不掉倒是喊得頂響……
「你們九歌裡出來的神,都是這樣個性?」
成鬼以來,她一下遇見兩個神不談,性子怎麼都……都怪得頂有特色的?
「我相信你,所以只有我看得著?那就好。」回首聽何硯這麼說,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安心許多,笑眼再次望著人一套真身,把傘換邊拎著,畫曦空出離何硯近的那隻手,也往人腰上搭了去。
「從今以後,我會比你以前以前遇到的所有人所有鬼所有神都還信你。」她道:「哭也好,笑也好,橫豎你是逃不了我了,活該你什麼都只能給我看仔細。」
「……只有他是例外。」何硯一臉無奈的嘆了口氣,回首就見畫曦搭著自己,垂下了眉眼。
「尋常人家見我還是一窮酸書生樣……」他低嘆,髮絲竟隨著風吹拂的方向而逆,似是流水漴漴而流。
「九歌之中,還有其他人,個性怪的,可還不只他。」一想到他其他幾同袍,就有些無奈,卻帶著笑意。
對了,那是很久以前的曾經,大家都還在楚國的時候,祭祀台下,那般笑鬧著。
「不逃了。」何硯低頭,撫著人的髮絲,幾近嘆息的吐出一口氣,那間破舊的客棧,又飄了一陣小雨,這陣小雨卻沒有雨水的味道,反而有著河水的清香。
「以後,便一起走遍這個世界吧。」他朝畫曦一笑,眉間終於減少許多哀愁。
「累了,就找個地方歇,想走了,再起來走,只要妳還信著我,我便是妳的神。」他接過傘,打在兩人身上。
西廂縱然煙雨,也僅只是朦朧片刻罷了。
「欸,你說,我要這麼繼續跟著你,能不能把其他九歌裡的神都見一輪哪?」
水意氤氳,這次飄向客棧的雨水,終不如畫曦以往見過的那樣淒涼悲傷,從何硯為她打起的傘邊向外望,那看似清亮的不知是她、是何硯,或是這人世。
一起走,也一起停。
光是重覆何硯說的話,她都覺得欣喜。
「你說我們要先往哪走?別再想進京趕考啦,不管走到哪,我都信你,讓你永遠是我的神。」
終究他們跨出西廂,要從煙雨中走出去,離開小城。
「這個嘛……」何硯打著傘,難得笑意盎然。
起於西廂,也許哪日有幸,能在回首遙望,他雙目含水,漾著溫柔也帶著惆悵。
「先去看黃沙吧,之後,我們再去看荒雪,一整片的壯闊特別美麗,京城,去或不去都無所謂,因為有妳在身邊了。」
聽著畫曦的聲音,像是水珠打在河面上,激起漣漪,觸人心弦。
「妳想見誰呢?山鬼終日不離她居所……雙司命各有所司、個性也很古怪,湘君他們夫妻又甜膩的嚇人 ……」何硯一頓,對人笑了。
「算了,總會見到的,像妳在西廂見到我那樣。」總會的。
「那就這麼定了,走吧走吧───」
她歡聲,幾乎要在何硯身旁旋轉起來:「先見誰、先去哪都好,反正你說了算,咱也不怕迷路───」
那負了她的男人,在已不知是幾百或幾十年前,重重讓她往西廂牆邊跌撞,自此香消玉殞。
畫曦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個樣貌窮酸的河神跨進廂內,讓從來只在西廂外下著的雨水一併灑進廂中,連帶讓她定了主意要跟他永世。
人類不談永遠,可神與鬼便能了,是吧。
xxx
這座小客棧在小城沒落後,人便顯得少了。
因此,客棧老闆落得清閒,總能花時間心力去記得每個投宿客人模樣。
今日離開這客人是特怪的一位,一個窮酸書生,要了間房後也沒見出門幾次,卻意外比入宿時說好的時間還早離開───這也算了,他離開時根本像換了個人,雖說還是一身窮樣,那氣氛卻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好是惹人生疑。
怪歸怪,窮書生的房錢一個子也沒少付,叼著煙袋,老闆也只能摸摸鼻頭,目送人家踏出客棧。
棧子外剛還下著雨的,老闆這一望去才發現,哎唷,雨什麼時候停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