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大師。
這對是BG。
繁華三千,只取夢一場。
修道千年,只為……
他是個帶髮修行的佛門修道人。
是有點微妙,不過講求大道平衡,天下為公。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只知道年幼就開了悟,被家人送進寺廟裡剃髮,然後從此……
說從此成了神棍也不為過。
他嘆著氣,有點無奈地坐在咖啡廳中,雙手交疊,看著眼前正在對自己哭訴家中不平的婦人。
外人看起來就是一副十分微妙的畫面。
他就是一位帶著眼鏡、蓄著及腰長髮的男子,雖然束了起來,但更顯氣質。
好看溫文的臉上有著些微笑意,手上掛著一條很長的佛珠,搭在漂亮的指間更讓人有了遐想,可是桌旁卻放著一本聖經,而且是不是還有八卦盤跟易經書什麼的……
這神棍到底是哪裡來的--
咖啡店的其他客人腦中紛紛起了這個問題。
他也知道自己很像神棍,但偏生真不是。
他在寺廟修佛修久了,修到大約三十來歲時,竟然學會了闢穀跟定型,他從此外貌再也不長,年是一年一年的過,髮絲剃了又長、剃了又長,乾脆不剃了,就這樣任由三千煩惱絲隨興而去。
到佛寺易主,開始有後人說他修練成了怪物。
他便離開了寺廟,下山修行,不想修行就那邊沾一點、這邊沾一點,搞到現在他只要是玄學的東西都略懂略懂,連星座命盤都知道怎麼排了。
不知不覺就到了這個車子飛機滿天飛,抬頭卻連星星都看不到的世界。
雖然不用吃東西,不過為了體會人間,他仍是做著名為修行的工作,就是幫人家當顧問,說是顧問吧,其實也只是聽聽人家家裡有什麼疑難雜症,然後開導一下而已。
通常聽個一兩回後,把那些不祥的惡氣給處理掉後就沒事了。
通常。
也有像現在眼前這位,諸事不順都想怪到靈異玄學上,導致守護靈一臉無奈的婦人。
他只好開導婦人陰鬱的心理,然後思考自己是否應該去考個心理師的執照來騙吃騙喝。
終於送走眉開眼笑的婦人,他嘆了口氣,持著佛珠的手抬起揉了揉額際,這時咖啡店的老闆一臉笑意的端了杯熱茶過來。
「饒是修道也嚐嚐味吧。」
他一向知道這間咖啡店的老闆不是簡單人物。
「多謝。」
他端起熱茶一飲,溫暖了稍微有些涼著的身心。
天是真正冷了。
他放下了錢,對人點點頭後走了出去。
走在龍蛇混雜、有著許多奇異生物的世界之中,他昂然無懼,也不遲疑,只是有時候難免疑惑自己為何存在。
「禿驢--」
「……」為了讓人罵禿驢嗎?
他默念心經,手上結了個佛印手勢,回首瞬間就發了出去,那個喊他禿驢的妖物就這樣被打飛,所謂出家人慈悲為懷什麼的。
他、不來這套。
「早已蓄髮多年,施主如今再喊禿驢實在是不為過了……」
「人都飛了,還要唸教嗎?」
他一頓,抬眼,巷口走來個提著水桶的少婦。
她笑瞇瞇的對著巷內的他調侃。
「……嬌娘。」
「喊我妖蛟不是比較符合大師的身分嗎?」那少婦笑個不停。
他倒有些尷尬了。
她是蛟族妖人,由蛇修為蛟,再轉為人。
本應修龍直升,不過因一世情緣而蹉跎了腳步,就此停留人間,只盼那世情緣百年一個回眸。
終究無緣,也只能為了那一百年間的一眼如此執著了。
等到放開的時候,興許自己就能修龍飛升了。
饒是如此,她卻也在人間蹉跎了好幾百年……
他走了過去,替她拿起水桶。
嬌娘在現世開了花店,這蹉跎光陰的時候,她一個婦道人家可是費盡心思,什麼店都開過,而每一世她都會與這位修道修到不知道成什麼的大師巧遇。
久之,成了茫茫人海現世中的另一種緣份。
「大師,喝茶嗎?」
「那便有勞了。」
他替她提了水桶進屋。
在人間徬徨這麼久,能成為知己,好好坐下來喝一壺茶的也沒幾個。
更何況他們一人修道一人為妖。
他坐在有著清香的花店之中,手上端著一杯花茶,看著眼前與人類無異,染了一頭漂亮褐色髮絲的妖蛟,啜了口茶:「還在等一眼回眸嗎?」
「就是放不下。」少婦煮茶的手一頓,笑了開來。
「該放且放,執著……是苦。」
「大師又不是執神,早該看破紅塵、繁華三千都是夢,又何來執著之說?」少婦掩嘴笑了,將茶點放到桌上。
「只是不明白,到底是情緣弄人,為情是苦,還是執著弄人……」
「都是一樣的……」少婦垂下眼,啜了口熱燙的茶,有些哀傷的笑了。
一世相遇、相知、相戀,是千百次回眸累積而下的緣分,到底是自己看不開,無法勘破,最後執著,留在那裏寄盼千百次的回眸。
「嬌娘,莫再執了,人的姻緣都是註定好的,妳這般也只是讓自己傷神而已。」
「大師,你……愛過人嗎?」嬌娘抬起頭,唇上帶笑,眼下卻滑出一條淚痕,她雙手捧著心口,咬了咬唇,哽咽問著。
大師的臉糾結了。
「修道幾百年,哪有愛不愛……」頂多就是愛,然後下一秒把妖物用一個愛字揍飛之類的那算嗎?
「不算。」嬌娘嘆了口氣,眼前這位大師脾氣好歸好,但佛家出來的人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不是靦腆到不行,就是暴力到大悲咒可以拿來當拳頭撸的。
「我……」
花店的門開了,她起身,對著來買花的一位上班族微笑。
那上班族走後,嬌娘還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不動。
「嬌娘,他是人,現下有了愛戀的對象、之後便會成婚,再來有了孩子、長大……到老,妳仍要這般守著嗎?」
「嗯。」
嬌娘回頭,勾起頰邊髮絲,揚笑。
「因為我愛他啊。」
不離不棄,縱然當初你先我而去,飲了孟婆湯、下了輪迴道,走了幾趟人世情仇。
我仍是。
不負初衷的,痛著自己這般,愛著他。
「唉,雖然有時候愛的很想咒殺他就是……」嬌娘靠在門邊,有些無奈的說著。
「這聽起來很不妙啊。」大師在後面啜著茶吐槽。
「可看他冰冷的死在我懷裡,抑或是言不由衷的說著愛我……我寧可看他自由自在、高高興興的去愛他愛著的人。」嬌娘嘆了口氣,手上捲著髮絲,閉上了眼。
「大師,還渡我嗎?」她沒有回頭。
你已渡我千百年,每回都這般坐我身後看我送那人離去惆悵。
「渡,當年喝妳一杯茶,便應下必渡妳過情劫。」那杯茶的味道,千百年來都沒變過,是愛一個人的痛,攙和在茶中,熱燙帶著苦,回甘之後滿嘴的澀。
「那為什麼我們還在這裡?」嬌娘的聲音很輕,帶著苦音。
「茶涼了。」他將手中的杯子放下,又斟了一杯。
「大師,難得見面,陪我飲酒吧。」
一夜飲盡惆悵。
最後只能無奈的看著眼前這條醉到變回原形的青瞑蛟。
他伸手滑過蛟蛇的頭,沿著修長的身軀輕撫,最後將蛇抱了起來,折進她的屋子裡,把她盤成一球好生歇了。
「塵世如夢,人在夢在。」他坐在床邊,端起酒壺一飲,屋外窗櫺透過光,月色美的醉人,他醉不了自己,也沒人醉得了他。
只是,美的擾人。
「阿彌陀佛。」
他閉上眼,盤起半腿而坐,髮絲散開。
嬌娘迷糊醒來,依著本能往熱源尋去,便盤在大師的身上,蛇身將人纏起,大師未動,只是持著佛珠喃唸。
嬌娘一陣蹭動後,將頭放到了人的肩上,閉著眼舒服睡了。
大師張開眼,佛珠散出清脆聲響。
是執念妄生,是緣分未盡,是執著。
隔天。
嬌娘酒醒了發現自己纏在人身上,大師整個被悶到臉色有些發白喘不過氣的情況後,第一個反應就是一尾巴把大師整個人掃出去。
於是花店的玻璃窗碎了一地,飛出來一個人。
整條街的人與非人都噴了口口水,正在擦玻璃的執神拿著抹布趴在玻璃上笑到肚子抽筋。
大師在馬路上滾了一圈後撞上護欄,然後就不動了。
當大家還在忍笑時,終於有人發現不對勁。
「大師沒氣了--」
被勒太久,又被一尾巴掃出來導致有點腦震盪什麼的。
修道人不好當啊。
※
他們結婚了。那天入冬,下了一場綿密的細雨,是妖蛟的淚。
他忙完一件工作走來,就見嬌娘倚在她的花店門口淋著細雨。
那條街上瀰漫著一股揪心的疼痛,與檀香和冰的味道。
執神的咖啡店傳來咖啡香,酒妖的舖子裡有著濃烈的醇。
唯獨她的花店,只有惆悵。
他走了過去,拿起外套蓋住她冰冷溼透的身子。
「施主何苦為難自己?」
「淋濕了也不會死。」她笑得難看,是冰冷刺痛著,卻比不上看那台喜車從她眼前駛去,裏頭那新娘子嬌滴滴的模樣與新郎的笑。
紅色的結球,刺目的傷人。
「施主心還未死。」
「千瘡百孔。」她順了下髮絲,抬頭對眼前這也淋濕的男人笑了下。
「大師喝茶嗎?」
「有勞。」
「大師已經陪我喝了上千年的茶,這茶不膩口嗎?」
「施主也痛了上千年的疼,這傷還未結痂嗎?」
「大師又何必明知故問呢……」她側頭,將茶壺放到電磁爐上按下開關,勺了茶業放進壺中,有些恍惚的坐在那兒。
「那施主又何必……」他禁聲,將外套掛在外頭,拍了拍身上的水珠進入,她這才回神,連忙從一旁抽了條毛巾給人。
他接過毛巾,解開襯衫的釦子,直接往裏頭擦。
這龍神降雨毫不留情,說下就下。
「大師,喝茶吧。」
「嬌娘,將過且過……」
「待你愛上一個人,你便會知道什麼叫做寧可痛過、也不願放過。」她聲音很輕,靠在椅子上,蛇樣姿態,帶著天生的媚骨卻透著哀愁,這次與郎一別,接著要捱的便是……
看心上人對著別的女人綻開笑顏的疼。
依循慣例,這疼要捱上至少五十年。
「現代人容易離婚……」
「大師莫要妄言啊,我家郎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就是個死心眼,認定了就塌地糊塗的捧著愛著、疼著寵著呢。」嬌娘笑了下,端起茶水飲了。
泡久了茶葉,真苦。
「這是安慰。」
「太笨拙。」嬌娘笑了,遞茶給人。
「但也是事實。」
「不適用在我的男人身上。」
「他現在非是你的男人。」
「他曾經是。」嬌娘垂下眼,抿著杯緣。
「現在不是,以後也不盡然是。」
「他……曾經是。」
他嘆了口氣,又說了一次:「他現在不是。」
她憤怒了,張開染上憤怒的眼眸,吐出分岔的舌尖,拔高了嗓音,鱗片倒豎的對著眼前的男人發出嘶吼:「你要逼到什麼時候--」
「妳又要傻到什麼時候?妳們之間已經有緣無份,執著百年、千年換他一次回眸,然後呢?傻在那邊哭、然後繼續等下一個百年嗎?」
「我的感情,與你無關。」嬌娘吐出蛇信,尾巴在地上不悅的拍打著,甚至逐漸往大師身上逼近,最後她靠近,蛇尾已經將人纏起,大有將人勒斃的徵兆。
「應妳一杯茶,渡妳過情劫,妳過不了情劫便是與我有關。」
「你要嘛殺我、要嘛收我,不要在那邊自以為是的說那些大道理意圖說服我了,你未曾愛過人、六根清淨,又如何能懂我?」
「我不用懂妳,渡妳,跟打醒妳,選一則可。」說著,大師手上佛珠一甩纏上手,握拳往後拉。
嬌娘臉色發白,炸了尾巴閃身退出花店。
執神在店外澆花,只覺眼前一颳,忽有龐然大物排山倒海、不,是痛哭流涕而來。
嬌娘不顧一切的甩著尾巴一把撲上執神,執神表示他抱的很辛苦才想說怎麼了的下一秒就看見大師散著頭髮,背後放著往生咒,手上纏著佛珠-為毛看起來那麼像手指虎-信步而來。
媽啊--
「嬌嬌!妳是喊了他禿驢嗎?反應怎麼這麼大--」執神炸毛,嬌娘死死躲在執神身後一張臉哭的跟什麼似的:「我只是放不下,誰知道大師突然說開扁就開扁--」
「大大大大、大師你先冷靜下來啊--」
一陣兵荒馬亂後。
執神黑著一隻眼睛,雙手交疊,手肘靠在桌上的看著眼前正在喝咖啡的大師,跟大師身邊正在擦眼淚,已經冷靜下來的嬌娘。
「你們是不是應該給我個解釋?」執神抿著唇,指指眼上的黑眼圈,再指指自家男人正在修的落地窗。
「佛有三把火,只是一時控制不住,還需要修練。」大師帶著歉意一笑,執神只覺得他眼睛又再抽痛。
「有話好好說嘛,幹嘛動拳頭呢?」
「說不聽,只能暴力。」
「……你暴力,嬌嬌也不見得聽得下去啊?」
「聽不下去,繼續暴力,渡了千百年、口水都快說乾了,草都要成精了,還再執著、還看不破生死,難以交代。」
「……呃,我、我也還在執著啊……」執神突然覺得有點心虛。
「不同,你、那是在做垂死的掙扎,看開是死、看不開也是死,嬌娘不一樣,看開是新天地,看不開就是地獄。」
下一秒,執神碰的一聲拿額頭去撞桌子,嬌娘轉頭抓著窗子哭了。
大師你能不能不要這麼中肯兼精闢的往人幼小脆弱的心靈上捅刀啊--
「大師,你愛過嗎?」
「不需要,看你們的模樣就知道了。」
執神噴了口茶,倒在桌上不能再起了。
嬌娘含著眼淚,吸了吸鼻子,扭過頭,視線看著窗子遠望。
「怎麼可能說忘就忘、說放就放?」
眼看大師又要抬起拳頭,嬌娘白著臉連忙將人的手抱住。
「夠了!我、我就是愛著他不行嗎?」
大師看了她一眼,薄唇微掀:「沒有不可以。」
「只是妳的執念會影響他的人生,他已經被妳影響了千百年,每一世……」
「都未能擁有子嗣。」
嬌娘神色一變,側頭笑了:「愛著,就不能咒著嗎?」
「為難他也就罷,何苦為難注定與他有緣的孩子呢?」
嬌娘別過頭,哭了。
「誰讓我與他有緣無份?」
「嬌娘,我喝一杯茶,便願渡妳過情劫,妳若看開,我去同地藏王菩薩求情,請祂讓妳再入輪迴,與他續完一世親緣,從此忘卻、彼此為陌路人。」
「你要我放棄千年修行?成為他的孩子?這樣豈不是連愛都不成?」
「他會比誰都愛妳,這是他註定欠妳這上輩子情人的。」
嬌娘皺著眉,眼中帶著淚花卻又笑了:「大師,那你可要少一個茶友了不是?人已經夠孤僻了,還要這般嗎?」
「值得。」他抬手往人頭上按住,笨拙的摸了摸。
執神撐著臉,也吐了口氣:「閻羅那邊我可以打通關,妳就安心走,好好享受一世為人的備受寵愛,我們都在這兒、哪兒也不去,等妳想起,或是路過了就回來吧。」
嬌娘點頭,又搖頭:「我不……」
「別逼我揍妳。」
嬌娘抬頭,皺著眉指著大師的胸膛:「大師這是威脅!」
「錯了,這叫暴力威逼。」
「我、我……」
「妳根本不敢面對。」
「誰說的,我、敢……」
「那就跟我下地獄吧。」
「大師,我以為你應該慈悲為懷,饒是花上萬年的時間也願意和顏悅色的渡我。」嬌娘順了下自己的髮絲,抿唇說著。
「我一直很慈悲為懷,也很和顏悅色。」
「哪裡來的慈悲為懷會拿佛珠當手指虎用、又是哪裡來的和顏悅色會拿大悲咒當頭砸?」
「那是我為人處世的方式,而且……」大師起身,伸手將人從椅子上拉起,微笑說著:「我對妳一直都很有耐心啊。」
執神別過頭去,默默的想了下,也對、確實,大師看到我都直接揍下去了。
「走吧。」
他送了她下地府,去了審判台,因為執神派人關說,所以一路順遂,度過忘川時,渡船的船伕還說很少見這般心靈平靜的陪同者,大師只是笑,與她並肩去了孟婆茶棧。
看她喝了茶湯,送她上了橋。
她在橋上回首,要開口,大師只是微笑,上了橋,一邊替她將髮絲順道耳後,一邊同她說:「若不是看出妳有所動搖,不會如此逼妳,嬌娘、緣淺緣深,看過就好,這條路上……我會等妳回來還我一杯茶。」
「如果又要大師渡我呢?」嬌娘側著頭,眼中含淚笑問。
「那我就再陪施主共飲一回千百年。」
「大師,再見。」嬌娘對人一福身,點了點頭後,轉身過橋。
他就站在橋中央望著她的背影逐漸淺淡,然後回首走上來時路,回了人間,坐在執神的咖啡店內中,有些恍然所失。
人間日子過得很快,執神的黑眼圈很快就消了。
沒多久,大師又來幫忙替人解答疑惑,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有個爸爸牽著小女孩走了進來。
執神笑咪咪的過去打招呼,小女孩害羞的躲在父親的身後,小手還牽著父親的大手,奶聲奶氣的說她要買三歲的蛋糕。
執神到後面去包蛋糕,大師看著看著便走了過去,蹲在小女孩面前微笑。
小女孩害羞的也跟他微笑,小女孩的父親倒是整個有些反應大的抱著女兒後退幾步,乾笑:「抱歉,女兒太可愛。」
「啊,我能理解。」大師笑瞇了眼睛,慢慢起身。
「真的很可愛……唔、喝茶嗎?」
小女孩在父親的懷中掙扎了下,看著大師的臉,用力點頭,伸手往人那邊去,大師順勢抱住女孩,笑瞇瞇的看著受到打擊的父親。
「請你們喝下午茶吧,老闆、麻煩了。」
「哎。」執神把蛋糕提出來,笑了下。
這杯茶喝下去,你還願意再渡我一回嗎?
這次請茶的人是我,這一次、該換妳來渡我了。
※
「帝台卑彌,妳到底在三百年前那亂石崩雲的斷垣殘壁之外,錯看了什麼?」
「奴家以為,妳、愛我……」
聽到這句話,自岩漿出生的妖界炎龍-赤璃幾乎氣到翻白眼。
她是妖界三十六國的共主,也是上古妖龍之一,大概是至今還活得好好,沒有老死也沒被人討伐的妖龍。
眾生地處,三界五國。
仙界、人界、妖界,眾生三界;修羅、閻羅、夜叉、黃泉、魍魎,黑暗五國。
她為妖界三十六國族共主,掌管現今妖界。
妖出了問題大抵上都是問她,或是問那個正在人間開咖啡店的執神。
赤璃抬眼,她的面上覆蓋著一副龍形模樣的面具,半遮著雙眼。
這是妖族女子的舊規,未婚女子都得繫上面具遮掩半邊面容。
站在她面前這個身著華服、頭頂金玉流冠,手上抹著大紅丹蔻的老婦。
則是修羅國的王女,帝台卑彌。
三百年前,修羅國度遭受魑鬼侵國,城牆塌了一半,王室與國人蒙難,她們且戰且退,最後躲在城牆後做最後的死守。
接到求援消息趕來的赤璃,手持八荒戰斧,周身燃燒著熊熊烈焰,劃出一道最後防線,八荒一下,大地撼動,她單腳踩在八荒長柄之上,右手抓著與魑鬼聯盟的豬突獸人,一抬一放間,便將那隻豬突獸人整個頭首分家,強制斬首。
赤璃抓著那豬首仰頭,張嘴接下從斷口流出的血液。
之後,她舔著唇,將那獸人頭顱往前一丟--
暴衝而出。
那一日,她力戰六百豬突獸人,百萬魑鬼。
豬突獸人骨骼長得十分高壯,皮粗肉韌、肌膚奇硬,尋常兵器動搖不得,幸好人數不多,但也讓赤璃陷入苦戰,更別提魑鬼毫無形體,煙霧繚繞,帶著足以腐蝕盔甲的毒爪飄晃周身。
一戰下來,豬突獸人盡數被殺,魑鬼一族戰至寥寥數之後尖叫著逃逸了,當年的修羅王女抱著仍是孩子的帝台卑彌走過斷垣殘壁,出來查看時,就看見--
赤璃的面具毀了一半,臉上有道魑鬼的爪痕尚在冒煙,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與血痕,她踩在八荒之上,收下烈焰防線,最後握著八荒扛上肩頭,轉身對修羅王女露出微笑。
王女對她欠身,與國人恭送赤璃。
帝台卑彌之後在清理家園的時候,無意間拾到赤璃掉下的龍鱗,帶著溫暖的溫度,灼燒了她稚嫩的心。
至那後,過了三百年。
帝台卑彌成了下任王女,成親、婚嫁、生子。
一連生了三個公主,一位王子。
而現今,她舉兵進攻妖界,帶著公主與王子,親自押陣。
她心想,都過了三百年,她自己都老了,赤璃不可能再有當年能耐,縱然是與後代聯姻也好,她就是想要留下一些什麼東西,留下她對赤璃的愛作為證明。
殊不知妖界軍隊訓練有素,妖界中軍總將乃是近百年來最年輕的天才,一下就擋下了修羅王女的押軍,待上報後,赤璃親自來了前線。
她,並無改變。
甚至輕而易舉的接下了帝台卑彌憤怒的一招。
「是哪個賤男人與赤璃共主相好--竟然生下了一模一樣的女兒嗎?」
「帝台卑彌,妳老糊塗了嗎?我就是赤璃。」
三百年來,從未變過。
帝台卑彌震撼了,她撲了過去,指著自己三個女兒,又指著兒子,又哭又笑的說,她們叫做愛離、念離、思離,兒子叫做慕離。
每說一句,赤璃的額際就抽了一下。
最後她發出了低吼。
「帝台卑彌,妳到底在三百年前那亂石崩雲的斷垣殘壁之外,錯看了什麼?」
「奴家以為,妳、愛我……」
赤璃氣到差點沒在翻白眼之餘一爪殺了眼前的王女。
她搖了搖頭,開口:「哪裡來的幻覺?」
「妳對我很好,妳來救援我國、還留下了信物--」
「做夢嗎?前去救援是因為妳的母親求援,信物?那應該是、我被打傷而落下的龍鱗,不是蓄意留下的。」
「但是我、我一直想著妳--」
「真是錯看了,帝台卑彌。」赤璃越過帝台卑彌的身子,一爪接住暴衝而來的豬突獸人,為了攻占妖界,竟然聯合了僅存的豬突與魑鬼前來嗎?
百年來刻下的恐懼,就沒讓你們學乖一點嗎?
赤璃發出低吼,深埋在血緣之中的恐懼讓豬突獸人發出了悲鳴,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風砂揚起間,赤璃已經抓住那隻豬突的頭,一扯一拉,便將整個頭連帶脊骨扯出,巨大的身軀倒下,赤璃踩在那身軀上,抬高手上牽連著脊骨的頭顱,張嘴咬下。
喀哩喀哩--
咬著脊骨,赤璃回首。
帝台卑彌嚇到渾身發抖,跌在地上,魑鬼群們發著慘叫,四處逃竄。
「炎龍赤璃,在此,蒙妳愛載。」
帝台卑彌舉起顫抖的手,雙眼蓄滿了眼淚。
那一夜,妖界毫無動搖,修羅王女之後由大公主繼位,帝台卑彌則患了失心瘋,被帶回去休養。
之後--
赤璃坐在涼亭之中,撐著臉看著桌上的棋局。
對坐的大師啜著茶,似笑非笑:「修羅王女那日,大概在亂石崩雲之中、斷垣殘壁之外,看見了救贖。」
「錯看了。」赤璃垂著眼,指尖輕敲著桌面。
「少女情懷總是詩嘛,不切實際、在一片絕望之中,她需要將希望化為力量,而那時出現的妳,就是她的力量,也許從那天開始就瘋了。」大師手持白子,走了一棋。
「說的好像都我的錯一樣……」赤璃悶了聲,手上握著黑子,有些心不在焉的看著棋局。
「錯在共主太帥了。」大師輕笑,自己添了杯茶。
「遲了三百年的,爛桃花,我真是該去拜月老了。」
「唉呀,不如同去。」大師聽人要去拜月老,猛然一頓,抬首開口。
「大師也需要拜月……欸,那隻妖蛟還未看開?嘛、但那又不是你的事情。」
「我喝了她一杯茶,允諾、渡她。」大師垂下眼,笑容未減。
「……孽緣啊。」赤璃笑了笑,把棋局一把翻了,黑白色的棋子散落在光滑的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茶香,卻有點煮過頭了。大師端起那變色的茶水,一飲而盡。
「不苦會甘,過苦卻潤喉,這種茶、真會讓人上癮。」
「大師異於常人才會上癮啊,就希望你不要渡到一半失去耐心,動了拳頭。」
「動拳頭那日,必然是她動搖之時,說不聽、那我便助她一拳。」
「……我突然覺得被你看上,她也很可憐。」
「共主切莫胡言妄語,我只是、修一次道,渡一次人。」
「是啊,修道渡人。」赤璃端起杯子,笑著飲茶。
「渡了他人,卻修不得自己。」待你再熬幾百年,看你還喝不喝下的這杯茶。
幾百年後,一樣的涼亭,一樣的棋局,卻是不一樣的茶。
大師帶了一泡紅茶前來,笑咪咪的把手機現給赤璃看:「共主妳看,嬌嬌四歲了,很可愛吧?」
「……大師,你就不怕被抓去關嗎?」
「阿,我很怕。」
對嘛,兒少法還是要顧一下……
「我很怕之後會犯了殺人罪,要是哪天我控制不住殺了嬌嬌的男朋友怎麼辦?」
「……這嘛……」赤璃無言了,她端起紅茶,抿了一口。
嗯,約克夏茶,偏甜、有點太甜。
「修道人應該要謹言慎行,應該要溫和以對,唉……動了殺意,就怕入魔。」
大師自顧自的說著,又看著自己手機裡笑靨如花的小女孩,跟著相片傻笑。
赤璃無言以對,正想說些什麼打斷大師的妄想時,大師的LINE響了,他一秒滑開手機接起語音,那一方、小女孩軟嫩帶著不標準的聲音傳來:「大--蘇--你什麼時候要肥來?」
「啊、嬌嬌,我、我現在就肥去了。」
赤璃噴了一桌子的茶。抬起頭,大師人就不見了。
上天啊,快阻止蘿莉控犯法啊。
「共主,修羅王女派信使前來,說前任王女真的已經快不行了、想要--共、共主?」
進來傳話的使者話還沒說完,赤璃人已先閃。
留下一壺繼續煮著的紅茶。
幸好、紅茶不怕煮苦。
但是也太甜了--
※
繁華如夢,曇花一現。是真是假,恍然似幻。
大師從靜修中睜開雙眼,他已多年未曾真正熟睡過,沒想到竟然睡著了,他低頭一望,只見嬌娘轉世,今年六歲的小女孩正安穩睡在他盤起的一腿上。
嬌嬌的父母有事出國,沒大人可顧。
自從三年前請了她們父女倆一杯茶後,怕生的嬌嬌從此黏上這位看起來和藹可親實際上卻暴力滿點的大師,在父親的含淚與咬牙切齒之下,兩家人成了密友-其實也只有嬌嬌跟大師而已-。
這次夫妻倆因為工作出國,本來要把嬌嬌帶給爺爺奶奶照顧,嬌嬌卻死活不肯離開大師身邊,當人父親的只好抽著嘴角在女兒的眼淚與鼻涕下,帶著一片愁雲慘霧將女兒交給溫和微笑的大師。
然後帶走被那笑容迷的七暈八愫的妻子。
大師吐了口氣,伸手抱起睡翻了的女孩。
他一向是先把嬌嬌哄睡了之後,才到靜室打坐,大概是太安心了,才會讓嬌嬌迷糊的走到靜室來,窩到他腿上。
……嘛,千百年來被纏的久了,真是不妥的習慣。
「大、蘇?」被抱起來的女孩用著軟嚅的口音、不清楚地喊著,大師笑了笑,將女孩抱在臂彎裡,起身帶回他屋子內的單人小房間。
「沒事,抱嬌嬌回床上睡。」
「不要……」女孩動著身子,埋到了大師的臂彎與胸膛之中,沒多久就睡著了,如同前世貪戀著大師穩定的心跳與溫暖的體溫一般,小手死死抓著大師的袖子與頭髮不放。
這要讓她爹看到了肯定心臟病發。
但要讓她爹知道這從此一纏就是幾十年的,何止心臟病發,都要直接腦中風血管破裂了吧。
是的,這麼一纏就從嬌嬌六歲纏到十六歲。
當大師莫可奈何的睜開雙眼,看著窩在自己懷裡睡得安穩,越發嬌俏、帶著嬌豔的少女時,眼中的寵溺只能更深、無法減退。
但是……
大師閉了閉眼,將眼中那抹情緒眨掉,單手便抱起少女,將人帶到她的房間,那張滿是少女味的單人床上,查覺到動靜的冥嬌嬌張開眼睛,滿是睏意的看著眼前她喊了十年的大師。
「大師……幹什麼啦?」
「妳該回床上睡。」大師聲音淡然如水,笑意如淺。
嬌嬌雙手一抬便纏上男人的頸項,貪戀著他好聞的氣味與溫度。
「不要。」
這讓妳爹看到已經不是……
啊,算了,她爹已經看了很多次,從一開始的高血壓、爆血管到後來的蛋疼如抽至最後的淡定,也只能把女兒含淚交給這個實在太不出家的出家人。
「嬌嬌。」大師無奈的嘆了口氣,仍是把少女從懷中拉下,安穩的放在床上,替人拉來被子蓋上,之後整了整自己凌亂的衣服,去了外頭廚房做早餐。
少女在失去溫度的床上裹著被子滾了幾圈後,坐了起來,滿臉不高興的鼓起臉頰,換上制服後,拿著書包,有些頹靡的走出房間。
餐桌上,大師已經備好了一頓兩人的早餐,一葷一素。
縱然茹素,他仍是很堅持嬌嬌的營養要顧全。
於是擔下殺業,反正他平日普渡的眾生也沒少過。
嬌嬌拉開椅子,坐在餐桌旁。
與大師同住已經五年了,她父母親在她十一歲時到了國外工作,在父親的一把鼻涕與一把眼淚之下,嬌嬌歡天喜地兼正大光明的住進大師的屋子裡。
她咬著筷子,看著廚房內正在打豆漿的男人。
一點都沒有變,自她對這個大師有印象以來,都是這樣的。
黑髮及腰,整齊束起,臉上總是掛著笑意,看書或報紙時會戴上眼鏡,感覺像是個好好先生,手上掛著佛珠,偶爾卻會翻閱聖經,總是聽著別人傾訴吐苦水,笑容永遠都未曾動搖過的男人……
她就這樣喊了他十三年大師。
嬌嬌撐著臉,手上拿著筷子沒精打采的翻著眼前的煎蛋捲,抬眼望著大師位置面前佈的白粥與醬菜,再看看自己眼前的煎蛋捲加沙拉、一片法國土司,跟一杯手打豆漿。
大師整理好廚房後拉開椅子就座,看著嬌嬌笑了:「怎麼不吃?不舒服嗎?」
自從嬌嬌步入人類所謂的青春期,有了少女的徵兆與跡象,也就是所謂的生理期後,大師就十分擔憂這個女孩會被他養壞掉。
事實證明,只有越來越滋潤。
嬌嬌咬著煎蛋捲,搖著頭,小臉卻寫著悶壞了的表情。
「大師,我今天要晚點回來,不吃晚餐了。」
「喔?出去玩嗎?」大師端著粥碗的手頓了一下。
其實早就學會辟穀,弄這些東西只是讓嬌嬌吃飯時間有個人陪而已。
「有人約我看電影。」
大師啪的一聲捏碎了粥碗,抬起頭,笑容可掬的看著一臉心神不寧、他自小顧大的女孩,語氣放低的長吟了一聲:「喔?」
「籃球隊的學長、前幾天約的,說要一起吃晚餐,會送我回來的。」
「這、樣啊?」大師擦了擦手上的白粥,收拾了下桌面,雙手交疊撐在下巴上,笑咪咪的看著少女:「那,今天我就不煮晚餐了。」
「唔,嗯。」少女重重的點了點頭,看著大師一如往常的笑,在心底嘆了口氣。
可惜,她如果神經細一點,就可以看出大師的笑容裡多了很濃厚的猙獰與殺氣。
吃完早餐後,大師開車帶少女去學校,在校門口看著少女拎著便當盒跑進裏頭,坐在駕駛座上的大師沉默了好幾秒後,猛然使力踩下油門,輪胎捲起一陣煙硝後揚長而去。
然後直直撞入妖界邊關,讓浮出一片往生咒的車頭撞破了大門,直駛入赤璃的宮殿之中,唧--的長長一聲拉出一條煞車痕,冒著白煙停在赤璃跟一干護衛隊傻掉的眼前。
然後這隻千年妖龍、上古魔獸,看著從車上下來的男人猛然一抖。
那個全身冒著白煙,散著頭髮,滿是殺氣的修道人……
真的是她認識的那位大師嗎?
她風中凌亂,真的知道為什麼執神會哭了。
她,現在也好想哭啊--
「大師,怎麼有空……呃,來喝茶嗎?」赤璃揮手讓想衝上來的親衛隊退下,一臉尷尬的轉頭看了看自家王夫,她的男人挑起眉回看了一眼,最後搖搖手上的扇子,沉吟一聲。
大師手扶在車子上,滿眼通紅的看著赤璃。
「嬌、嬌嬌她……唔啊--」大師心痛的抱著胸口跪下,頓時宮殿之中一陣雞飛狗跳。
待赤璃把那台將近報廢的車子扛出宮殿之外、讓技師查看後,她的男人扶了大師到涼亭坐下,親自煮茶讓人冷靜後,赤璃才拍拍手走來,看著大師一整個無力的坐在那裏,她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大師,你該看開。」她也只能如此安慰。
大師手蓋著雙眼,有些狂的笑了,他半躺在長椅上,仰著頭笑出聲來,最後收下手,仍有些顫動的搖著頭。
「真是執著到了,才懂得、何謂放不開手,看不透澈,如何渡得?根本自欺欺人……」
「何必呢?依吾看來,大師從頭執著的東西就錯了。」赤璃的王夫倒了杯茶給赤璃後,搖著扇,雲淡風輕的開口說著。
大師抬眼,那男人接著說:「何必修得如此掙扎?大師本就不是棄世人,只是修道,難道有了情愛就不能修道嗎?那大師修得千百年涵養與善緣,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一切恍然,至今仍是……」大師沙啞著聲音,看著眼前冒著煙的滾燙茶水。
「吾就是不懂你們這種人,想愛就愛、想恨就恨,何必理由?當初大師真是為了一杯茶而應允渡世嗎?真是因為一杯茶而應下陪伴千百年輪迴嗎?」男人語氣有些直接,赤璃只是坐在一旁端著茶,難得安靜。
大師紅著雙眼,無法辯駁。
他閉上眼,想起當年,最初的第一杯茶。
不是的,他只是……
在煙雨朦朧、雪天一色,帶著濕冷的那個小城之中趕路,正躲在一處屋簷下喘口氣吁手,打算找路時,遇見嬌娘打著紙傘與燈籠探頭,挽著婦人髻的她,側過頭對他微微一笑。
他一眼看出她是青瞑蛟。
她也,一眼看出他是修道人。
最後,她打起傘往他頭上一遮,笑咪咪的用著清脆的嗓音問他:「天冷,大師進來小店喝杯茶嗎?」
他才知道,這青瞑蛟開的是茶店。
茶杯溫手,茶卻不燙喉,溫在嘴裡別有一番滋味。
不是特好的茶葉,卻帶著一抹情緒,他才想問是什麼,就見嬌娘望著店外經過的一名書生,視線追逐,直到那書生身影消失,才回過視線。
她緩緩的問了:「大師,茶味如何?」
「惆悵。」
「愛著、疼著,卻放不下呢,如何捨得?」
「無須放下,看過就好。」
「大師,看不過呀,可否渡我、渡我……」
他看著她低下頭哭了出來,那眼淚滴在她的杯中,化出一片青煙。
她抹著眼淚,神情恍然,像是做夢、卻又真實存在,最後一笑,有些郝然的說聲抱歉,到後頭洗臉了。
他看著她的茶,最後伸手取來飲下。
然後看著走來的她,微微一笑:「喝妳一杯茶,便應妳渡這世情劫吧。」
從此,每每相遇,他便與她聊聊,喝她一杯茶,看她目送那名書生的每一次投胎轉世。
他只是,喝了她一……
「一滴眼淚。」
原來真正看不過的人,是他。
「也只能這樣……還能如何呢?」他自嘲一笑,撫著額心搖頭。
赤璃與王夫互看一眼後,那男人嘴角嘲諷勾起。
「原來修道多年,大師竟未修出膽量來嗎?真要看自己照養多年、甜甜蜜蜜喊著自己的女孩下嫁於別的男人嗎?」
大師身子一頓。
「罷了,反正她現在也是人類,再待個十年,也許女兒就出生了,你就再將那孩子順過來照養吧,也許對你來說是一樣的。」
大師一震,猛然拍桌,桌上一道卍字光印閃出,石桌碎裂,大師散著髮絲低吼:「不一樣!」
「那大師到底看不開什麼?」
「我……」對啊,我到底看不開什麼?
難道,真要將嬌嬌拱手讓人?
一想起她身邊傍著另一個男人的模樣,他便心痛如絞、目眥盡裂。
無法……呼吸。
「大師,你還記得帝台卑彌嗎?」
赤璃按下了男人還想繼續開口說些什麼的舉動,突然一問。
「那個錯看了的修羅王女?還活著嗎?」
「終於死透了,只是死前求我再見她一眼,我、去看了。」
「於是至此,如果是錯愛,我也終究沒有負她,但你與妖蛟並非我與帝台卑彌,從未錯愛過什麼啊、你與她,也非是執神對旱那般執著、那般終究看不開。」
赤璃接過男人遞來的茶水抿了一口後,笑了出來。
「如果一切有緣,那妖蛟與書生的緣早就錯開,接手的是你與她之間的那杯茶,至此、如果你真掙扎,那……」
赤璃與男人互看一眼後,指了指大師的心口。
「問問妖蛟的心吧,她現在,是冥嬌嬌,是你照養十三年,從小顧大的人類少女。」
不是別的。
大師閉上眼,按著手上佛珠,低聲喃念。
之後,便開著那台還在冒煙的車離開了妖界。
赤璃清掃著被撞飛的石塊時,她的男人就站在她身後帶著笑意望著她,她將石塊搬回去,察覺視線回頭,皺著眉問了:「信,你今天、比較衝動?」
「嫁妳之前,吾也只是一名普通的男人。」
「嗯?」赤璃因為是妖界共主,所以她的男人勢必得捨下一切入贅、也就是嫁入妖界。
「吾也會,感到忌妒、對這名總是三不五時來同妳討棋喝茶,能得到妳無奈笑意、慵懶神情,與吾不知道的曾經的男人。」
赤璃愣住了,然後笑了。
她,那除去面具多年的俏顏上,多了一抹燦爛的笑。
「嗯,以後、不會了,不過、我不討厭你這樣。」
「吾卻很討厭吶。」他甩開扇子,伸手就將那妖界一方的共主拉至懷中,印下充滿警告意味的吻。
於是之後,妖界邊關多了一條公告叫做:大師與狗暫且不得進入,若要進入,請先毀容,若不毀容,請先自宮。
由此可看的出來這位王夫有多忌妒。
大師的車子駛離妖界後,直接往嬌嬌的學校前去,然後停在校門口等了人一下午,到放學,看嬌嬌走出來,身邊還跟著一名男學生,兩人有說有笑的,那男學生滿眼欣賞與追求之意,看得大師一陣拳頭痛。
他解開了襯衫鈕釦,露出一向包裹在裏頭的胸膛,挽起兩手袖子,顯出強健的雙手,並解開了通常綁起的長髮,隨興散在肩頭與背後。
一群學生放學後,校門口總有許多台車子。
大師的車就停在對面,於是,學生們就看見一名男人打開車門,緩緩下車,然後被那男人的風采懾服。
大師踏下車子,反手關上車門,右手順勢甩上佛珠,將之圈在拳頭上,他手上拎著外套,站在斑馬線對側,嬌嬌一眼就看見了他,然後懷疑自己在作夢,這是那個一向斯文的大師嗎?
綠燈了,大師跨著穩健的步伐走過斑馬線,停在傻住的冥嬌嬌眼前,然後綻開笑容:「嬌嬌,我來接妳了。」
「……咦?」別說嬌嬌傻住了,她身邊的同學包括那個學長也傻住了,可惜那學長恐怕有點只長了身子沒長腦,靈智尚未催化,開口問了蠢問題:「嬌嬌,他是誰?」
「我是嬌嬌的同居人。」大師笑意盎然,卻未達眼底,透著一股殺氣,讓那名學長一時之間挫了一下,覺得天氣變得冷上許多。
「大……」嬌嬌回過神來,才剛要喊出聲,大師先伸手握住她的手,將人拉進懷裡:「走吧,回家了。」然後牽著人過馬路。
一直到車子開動了,冥嬌嬌都還有點恍神,她握著不知道何時繫上的安全帶,轉頭看著正開車的大師側臉,大師手上還纏著佛珠,正握著方向盤,當車子停下時,大師轉過頭看了她一眼,露出溫和笑容。
「大師,你吃錯藥了嗎,還是除妖除到打開方式不對了?」還是我、我在作夢?冥嬌嬌伸手捏了自己臉頰一把,嗯,幹,會痛。
她揉著臉頰,含著眼淚扁起了嘴巴。
「嬌嬌,女孩子不要把那種髒話掛在嘴邊,不太好。」
「……喔。」還是那個大師沒有錯。
……等等,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罵髒話啊?
「妳瞞不住我的。」大師雲淡風輕的說著,停好了車,跟人回到溫暖的小窩,冥嬌嬌卻悶了,她抱著書包上樓,換了衣服下來,小臉滿是不高興。
瞞不住你,那你怎麼不知道,我喜歡你。
她賭氣的打開冰箱,一口氣灌了一大杯牛奶。
「我知道。」
冥嬌嬌握著杯子,猛然回頭,大師就站在她身後。
她嚇了一跳,靠到冰箱上,差點拿不住手上的杯子,她眼神轉動,裝起無辜來:「知道什麼?」
大師逼近了些,伸手替她抹去唇上沾到的牛奶,最後抬手回來舔掉指尖上的。
「我知道,妳喜歡我。」
冥嬌嬌的臉都紅了,差點燒起來。
「我……」
「我看開了,現在、待妳。」
大師揚唇一笑,低頭在人額上親吻。
「妳喝我一杯茶,這一世,換妳渡我。」
之後,大師儼然趕進度。
嬌嬌二十歲就跟他結了婚,從那天開始再也不用天天想辦法調鬧鐘、痛苦的早起就為了溜進大師的靜室,偷偷趴在大師的腿上。
等大師醒來,把她抱在懷裡。
她可以正大光明的跟大師一起睡。
只是結婚那天,看見前來祝賀,人類模樣吸引了一堆男人目光的赤璃時,冥嬌嬌的表情十分精彩。
從此,大師與嬌嬌同床共眠五十年。
他仍是那個會把睡迷糊的妻子抱在懷裡,小心翼翼放到床上,再蓋上被子的大師。
五十年過去,冥嬌嬌這一世的壽命也差不多了。
大師仍是當年那個模樣,從未變過。
縱然如此,他始終牽著冥嬌嬌的手不放,不論去哪,不論春夏秋冬,不論經過多少年頭,不論他的妻子,是否早已老態龍鍾。
這一晚,冥嬌嬌在他的懷裡安穩睡去。
隔日早上起來,大師抱著失去呼吸與溫度,笑容凝在唇上的她,既心痛卻又感到滿足的,死死抱著不放。
直到他終於喘過氣,才伸手替他的妻子順好一頭銀白髮絲,換了衣裳,抱著人去了妖界,求赤璃焚了一切。
他抱著冥嬌嬌的屍身,如同當年一般,半盤著一腿,散著髮絲,手持佛珠喃念,周身燃燒著赤璃的龍火,將他們包圍。
坐化。
然後,執神將當初轉世時,嬌娘留下的元神還回。
嬌娘在奈何橋前的孟婆茶棧裡,坐在木桌旁,看著冒煙的焦湯,等著--
大師徐徐走來時,周遭所有人都讓了道,他甩著佛珠纏上右手,握緊拳頭後,坐到嬌娘面前,孟婆端上一杯焦湯放下後便走得像飛一樣的閃走。
「讓妳等了。」
「大師,下一世,我們誰也不欠誰了吧?」嬌娘含著眼淚,伸手握住大師放在桌上那纏著佛珠,燙得嚇人的手。
「嗯。」大師舉起另隻手,替人抹去眼淚,笑著看她。
兩人最後飲下孟婆湯,牽著手、並肩走上奈何橋。
渡了千百年,終於--
「等等啊--」文判官掛著兩行眼淚奔來,抱住大師的腿,用力將人往下拖,大師囧了臉踹開文判官:「文判大人你這是?」
「不要走--你走了我們找不到人渡世啊--天底下有幾個人會像你這樣慈悲心腸魔鬼手段啊,拜託不要走--」
「我已經渡人千百年了,修了一堆福分,扣打都快爆了!」大師踹著文判官的臉,沒好氣的說著。
「你今天就算把扣打都拿來揍我我也不能讓你走啊--」不然之後要加班到死不能約會,不行!
「嬌娘這生輪迴已盡,我想跟著她一起共度來生也不行嗎?」
「不行!我不要你走--」
大師嘴角一抽,拳頭抬起。
之後,小貓咖啡廳與妖界紛紛爆出一長串執神跟赤璃的狂笑。
大師帶著重修入蛟龍的嬌娘回到人世。
身邊還跟著腫成豬頭臉的文判官與黑了臉,來不及阻止大師痛毆公務人員的武判官。
大師成了特派員,負責繼續渡人。
嬌娘有時就會坐在咖啡廳裡,撐著臉,笑著看。
縱然再與書生擦身,她也不會感到惆悵,因為她知道,只要回頭或抬首,大師就會出現在身邊,應允當年承諾。
只是這回,不再是他拼命的渡著自己。
而是共渡此生,永不分離。
修道千年,只為……
他是個帶髮修行的佛門修道人。
是有點微妙,不過講求大道平衡,天下為公。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只知道年幼就開了悟,被家人送進寺廟裡剃髮,然後從此……
說從此成了神棍也不為過。
他嘆著氣,有點無奈地坐在咖啡廳中,雙手交疊,看著眼前正在對自己哭訴家中不平的婦人。
外人看起來就是一副十分微妙的畫面。
他就是一位帶著眼鏡、蓄著及腰長髮的男子,雖然束了起來,但更顯氣質。
好看溫文的臉上有著些微笑意,手上掛著一條很長的佛珠,搭在漂亮的指間更讓人有了遐想,可是桌旁卻放著一本聖經,而且是不是還有八卦盤跟易經書什麼的……
這神棍到底是哪裡來的--
咖啡店的其他客人腦中紛紛起了這個問題。
他也知道自己很像神棍,但偏生真不是。
他在寺廟修佛修久了,修到大約三十來歲時,竟然學會了闢穀跟定型,他從此外貌再也不長,年是一年一年的過,髮絲剃了又長、剃了又長,乾脆不剃了,就這樣任由三千煩惱絲隨興而去。
到佛寺易主,開始有後人說他修練成了怪物。
他便離開了寺廟,下山修行,不想修行就那邊沾一點、這邊沾一點,搞到現在他只要是玄學的東西都略懂略懂,連星座命盤都知道怎麼排了。
不知不覺就到了這個車子飛機滿天飛,抬頭卻連星星都看不到的世界。
雖然不用吃東西,不過為了體會人間,他仍是做著名為修行的工作,就是幫人家當顧問,說是顧問吧,其實也只是聽聽人家家裡有什麼疑難雜症,然後開導一下而已。
通常聽個一兩回後,把那些不祥的惡氣給處理掉後就沒事了。
通常。
也有像現在眼前這位,諸事不順都想怪到靈異玄學上,導致守護靈一臉無奈的婦人。
他只好開導婦人陰鬱的心理,然後思考自己是否應該去考個心理師的執照來騙吃騙喝。
終於送走眉開眼笑的婦人,他嘆了口氣,持著佛珠的手抬起揉了揉額際,這時咖啡店的老闆一臉笑意的端了杯熱茶過來。
「饒是修道也嚐嚐味吧。」
他一向知道這間咖啡店的老闆不是簡單人物。
「多謝。」
他端起熱茶一飲,溫暖了稍微有些涼著的身心。
天是真正冷了。
他放下了錢,對人點點頭後走了出去。
走在龍蛇混雜、有著許多奇異生物的世界之中,他昂然無懼,也不遲疑,只是有時候難免疑惑自己為何存在。
「禿驢--」
「……」為了讓人罵禿驢嗎?
他默念心經,手上結了個佛印手勢,回首瞬間就發了出去,那個喊他禿驢的妖物就這樣被打飛,所謂出家人慈悲為懷什麼的。
他、不來這套。
「早已蓄髮多年,施主如今再喊禿驢實在是不為過了……」
「人都飛了,還要唸教嗎?」
他一頓,抬眼,巷口走來個提著水桶的少婦。
她笑瞇瞇的對著巷內的他調侃。
「……嬌娘。」
「喊我妖蛟不是比較符合大師的身分嗎?」那少婦笑個不停。
他倒有些尷尬了。
她是蛟族妖人,由蛇修為蛟,再轉為人。
本應修龍直升,不過因一世情緣而蹉跎了腳步,就此停留人間,只盼那世情緣百年一個回眸。
終究無緣,也只能為了那一百年間的一眼如此執著了。
等到放開的時候,興許自己就能修龍飛升了。
饒是如此,她卻也在人間蹉跎了好幾百年……
他走了過去,替她拿起水桶。
嬌娘在現世開了花店,這蹉跎光陰的時候,她一個婦道人家可是費盡心思,什麼店都開過,而每一世她都會與這位修道修到不知道成什麼的大師巧遇。
久之,成了茫茫人海現世中的另一種緣份。
「大師,喝茶嗎?」
「那便有勞了。」
他替她提了水桶進屋。
在人間徬徨這麼久,能成為知己,好好坐下來喝一壺茶的也沒幾個。
更何況他們一人修道一人為妖。
他坐在有著清香的花店之中,手上端著一杯花茶,看著眼前與人類無異,染了一頭漂亮褐色髮絲的妖蛟,啜了口茶:「還在等一眼回眸嗎?」
「就是放不下。」少婦煮茶的手一頓,笑了開來。
「該放且放,執著……是苦。」
「大師又不是執神,早該看破紅塵、繁華三千都是夢,又何來執著之說?」少婦掩嘴笑了,將茶點放到桌上。
「只是不明白,到底是情緣弄人,為情是苦,還是執著弄人……」
「都是一樣的……」少婦垂下眼,啜了口熱燙的茶,有些哀傷的笑了。
一世相遇、相知、相戀,是千百次回眸累積而下的緣分,到底是自己看不開,無法勘破,最後執著,留在那裏寄盼千百次的回眸。
「嬌娘,莫再執了,人的姻緣都是註定好的,妳這般也只是讓自己傷神而已。」
「大師,你……愛過人嗎?」嬌娘抬起頭,唇上帶笑,眼下卻滑出一條淚痕,她雙手捧著心口,咬了咬唇,哽咽問著。
大師的臉糾結了。
「修道幾百年,哪有愛不愛……」頂多就是愛,然後下一秒把妖物用一個愛字揍飛之類的那算嗎?
「不算。」嬌娘嘆了口氣,眼前這位大師脾氣好歸好,但佛家出來的人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不是靦腆到不行,就是暴力到大悲咒可以拿來當拳頭撸的。
「我……」
花店的門開了,她起身,對著來買花的一位上班族微笑。
那上班族走後,嬌娘還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不動。
「嬌娘,他是人,現下有了愛戀的對象、之後便會成婚,再來有了孩子、長大……到老,妳仍要這般守著嗎?」
「嗯。」
嬌娘回頭,勾起頰邊髮絲,揚笑。
「因為我愛他啊。」
不離不棄,縱然當初你先我而去,飲了孟婆湯、下了輪迴道,走了幾趟人世情仇。
我仍是。
不負初衷的,痛著自己這般,愛著他。
「唉,雖然有時候愛的很想咒殺他就是……」嬌娘靠在門邊,有些無奈的說著。
「這聽起來很不妙啊。」大師在後面啜著茶吐槽。
「可看他冰冷的死在我懷裡,抑或是言不由衷的說著愛我……我寧可看他自由自在、高高興興的去愛他愛著的人。」嬌娘嘆了口氣,手上捲著髮絲,閉上了眼。
「大師,還渡我嗎?」她沒有回頭。
你已渡我千百年,每回都這般坐我身後看我送那人離去惆悵。
「渡,當年喝妳一杯茶,便應下必渡妳過情劫。」那杯茶的味道,千百年來都沒變過,是愛一個人的痛,攙和在茶中,熱燙帶著苦,回甘之後滿嘴的澀。
「那為什麼我們還在這裡?」嬌娘的聲音很輕,帶著苦音。
「茶涼了。」他將手中的杯子放下,又斟了一杯。
「大師,難得見面,陪我飲酒吧。」
一夜飲盡惆悵。
最後只能無奈的看著眼前這條醉到變回原形的青瞑蛟。
他伸手滑過蛟蛇的頭,沿著修長的身軀輕撫,最後將蛇抱了起來,折進她的屋子裡,把她盤成一球好生歇了。
「塵世如夢,人在夢在。」他坐在床邊,端起酒壺一飲,屋外窗櫺透過光,月色美的醉人,他醉不了自己,也沒人醉得了他。
只是,美的擾人。
「阿彌陀佛。」
他閉上眼,盤起半腿而坐,髮絲散開。
嬌娘迷糊醒來,依著本能往熱源尋去,便盤在大師的身上,蛇身將人纏起,大師未動,只是持著佛珠喃唸。
嬌娘一陣蹭動後,將頭放到了人的肩上,閉著眼舒服睡了。
大師張開眼,佛珠散出清脆聲響。
是執念妄生,是緣分未盡,是執著。
隔天。
嬌娘酒醒了發現自己纏在人身上,大師整個被悶到臉色有些發白喘不過氣的情況後,第一個反應就是一尾巴把大師整個人掃出去。
於是花店的玻璃窗碎了一地,飛出來一個人。
整條街的人與非人都噴了口口水,正在擦玻璃的執神拿著抹布趴在玻璃上笑到肚子抽筋。
大師在馬路上滾了一圈後撞上護欄,然後就不動了。
當大家還在忍笑時,終於有人發現不對勁。
「大師沒氣了--」
被勒太久,又被一尾巴掃出來導致有點腦震盪什麼的。
修道人不好當啊。
※
他們結婚了。那天入冬,下了一場綿密的細雨,是妖蛟的淚。
他忙完一件工作走來,就見嬌娘倚在她的花店門口淋著細雨。
那條街上瀰漫著一股揪心的疼痛,與檀香和冰的味道。
執神的咖啡店傳來咖啡香,酒妖的舖子裡有著濃烈的醇。
唯獨她的花店,只有惆悵。
他走了過去,拿起外套蓋住她冰冷溼透的身子。
「施主何苦為難自己?」
「淋濕了也不會死。」她笑得難看,是冰冷刺痛著,卻比不上看那台喜車從她眼前駛去,裏頭那新娘子嬌滴滴的模樣與新郎的笑。
紅色的結球,刺目的傷人。
「施主心還未死。」
「千瘡百孔。」她順了下髮絲,抬頭對眼前這也淋濕的男人笑了下。
「大師喝茶嗎?」
「有勞。」
「大師已經陪我喝了上千年的茶,這茶不膩口嗎?」
「施主也痛了上千年的疼,這傷還未結痂嗎?」
「大師又何必明知故問呢……」她側頭,將茶壺放到電磁爐上按下開關,勺了茶業放進壺中,有些恍惚的坐在那兒。
「那施主又何必……」他禁聲,將外套掛在外頭,拍了拍身上的水珠進入,她這才回神,連忙從一旁抽了條毛巾給人。
他接過毛巾,解開襯衫的釦子,直接往裏頭擦。
這龍神降雨毫不留情,說下就下。
「大師,喝茶吧。」
「嬌娘,將過且過……」
「待你愛上一個人,你便會知道什麼叫做寧可痛過、也不願放過。」她聲音很輕,靠在椅子上,蛇樣姿態,帶著天生的媚骨卻透著哀愁,這次與郎一別,接著要捱的便是……
看心上人對著別的女人綻開笑顏的疼。
依循慣例,這疼要捱上至少五十年。
「現代人容易離婚……」
「大師莫要妄言啊,我家郎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就是個死心眼,認定了就塌地糊塗的捧著愛著、疼著寵著呢。」嬌娘笑了下,端起茶水飲了。
泡久了茶葉,真苦。
「這是安慰。」
「太笨拙。」嬌娘笑了,遞茶給人。
「但也是事實。」
「不適用在我的男人身上。」
「他現在非是你的男人。」
「他曾經是。」嬌娘垂下眼,抿著杯緣。
「現在不是,以後也不盡然是。」
「他……曾經是。」
他嘆了口氣,又說了一次:「他現在不是。」
她憤怒了,張開染上憤怒的眼眸,吐出分岔的舌尖,拔高了嗓音,鱗片倒豎的對著眼前的男人發出嘶吼:「你要逼到什麼時候--」
「妳又要傻到什麼時候?妳們之間已經有緣無份,執著百年、千年換他一次回眸,然後呢?傻在那邊哭、然後繼續等下一個百年嗎?」
「我的感情,與你無關。」嬌娘吐出蛇信,尾巴在地上不悅的拍打著,甚至逐漸往大師身上逼近,最後她靠近,蛇尾已經將人纏起,大有將人勒斃的徵兆。
「應妳一杯茶,渡妳過情劫,妳過不了情劫便是與我有關。」
「你要嘛殺我、要嘛收我,不要在那邊自以為是的說那些大道理意圖說服我了,你未曾愛過人、六根清淨,又如何能懂我?」
「我不用懂妳,渡妳,跟打醒妳,選一則可。」說著,大師手上佛珠一甩纏上手,握拳往後拉。
嬌娘臉色發白,炸了尾巴閃身退出花店。
執神在店外澆花,只覺眼前一颳,忽有龐然大物排山倒海、不,是痛哭流涕而來。
嬌娘不顧一切的甩著尾巴一把撲上執神,執神表示他抱的很辛苦才想說怎麼了的下一秒就看見大師散著頭髮,背後放著往生咒,手上纏著佛珠-為毛看起來那麼像手指虎-信步而來。
媽啊--
「嬌嬌!妳是喊了他禿驢嗎?反應怎麼這麼大--」執神炸毛,嬌娘死死躲在執神身後一張臉哭的跟什麼似的:「我只是放不下,誰知道大師突然說開扁就開扁--」
「大大大大、大師你先冷靜下來啊--」
一陣兵荒馬亂後。
執神黑著一隻眼睛,雙手交疊,手肘靠在桌上的看著眼前正在喝咖啡的大師,跟大師身邊正在擦眼淚,已經冷靜下來的嬌娘。
「你們是不是應該給我個解釋?」執神抿著唇,指指眼上的黑眼圈,再指指自家男人正在修的落地窗。
「佛有三把火,只是一時控制不住,還需要修練。」大師帶著歉意一笑,執神只覺得他眼睛又再抽痛。
「有話好好說嘛,幹嘛動拳頭呢?」
「說不聽,只能暴力。」
「……你暴力,嬌嬌也不見得聽得下去啊?」
「聽不下去,繼續暴力,渡了千百年、口水都快說乾了,草都要成精了,還再執著、還看不破生死,難以交代。」
「……呃,我、我也還在執著啊……」執神突然覺得有點心虛。
「不同,你、那是在做垂死的掙扎,看開是死、看不開也是死,嬌娘不一樣,看開是新天地,看不開就是地獄。」
下一秒,執神碰的一聲拿額頭去撞桌子,嬌娘轉頭抓著窗子哭了。
大師你能不能不要這麼中肯兼精闢的往人幼小脆弱的心靈上捅刀啊--
「大師,你愛過嗎?」
「不需要,看你們的模樣就知道了。」
執神噴了口茶,倒在桌上不能再起了。
嬌娘含著眼淚,吸了吸鼻子,扭過頭,視線看著窗子遠望。
「怎麼可能說忘就忘、說放就放?」
眼看大師又要抬起拳頭,嬌娘白著臉連忙將人的手抱住。
「夠了!我、我就是愛著他不行嗎?」
大師看了她一眼,薄唇微掀:「沒有不可以。」
「只是妳的執念會影響他的人生,他已經被妳影響了千百年,每一世……」
「都未能擁有子嗣。」
嬌娘神色一變,側頭笑了:「愛著,就不能咒著嗎?」
「為難他也就罷,何苦為難注定與他有緣的孩子呢?」
嬌娘別過頭,哭了。
「誰讓我與他有緣無份?」
「嬌娘,我喝一杯茶,便願渡妳過情劫,妳若看開,我去同地藏王菩薩求情,請祂讓妳再入輪迴,與他續完一世親緣,從此忘卻、彼此為陌路人。」
「你要我放棄千年修行?成為他的孩子?這樣豈不是連愛都不成?」
「他會比誰都愛妳,這是他註定欠妳這上輩子情人的。」
嬌娘皺著眉,眼中帶著淚花卻又笑了:「大師,那你可要少一個茶友了不是?人已經夠孤僻了,還要這般嗎?」
「值得。」他抬手往人頭上按住,笨拙的摸了摸。
執神撐著臉,也吐了口氣:「閻羅那邊我可以打通關,妳就安心走,好好享受一世為人的備受寵愛,我們都在這兒、哪兒也不去,等妳想起,或是路過了就回來吧。」
嬌娘點頭,又搖頭:「我不……」
「別逼我揍妳。」
嬌娘抬頭,皺著眉指著大師的胸膛:「大師這是威脅!」
「錯了,這叫暴力威逼。」
「我、我……」
「妳根本不敢面對。」
「誰說的,我、敢……」
「那就跟我下地獄吧。」
「大師,我以為你應該慈悲為懷,饒是花上萬年的時間也願意和顏悅色的渡我。」嬌娘順了下自己的髮絲,抿唇說著。
「我一直很慈悲為懷,也很和顏悅色。」
「哪裡來的慈悲為懷會拿佛珠當手指虎用、又是哪裡來的和顏悅色會拿大悲咒當頭砸?」
「那是我為人處世的方式,而且……」大師起身,伸手將人從椅子上拉起,微笑說著:「我對妳一直都很有耐心啊。」
執神別過頭去,默默的想了下,也對、確實,大師看到我都直接揍下去了。
「走吧。」
他送了她下地府,去了審判台,因為執神派人關說,所以一路順遂,度過忘川時,渡船的船伕還說很少見這般心靈平靜的陪同者,大師只是笑,與她並肩去了孟婆茶棧。
看她喝了茶湯,送她上了橋。
她在橋上回首,要開口,大師只是微笑,上了橋,一邊替她將髮絲順道耳後,一邊同她說:「若不是看出妳有所動搖,不會如此逼妳,嬌娘、緣淺緣深,看過就好,這條路上……我會等妳回來還我一杯茶。」
「如果又要大師渡我呢?」嬌娘側著頭,眼中含淚笑問。
「那我就再陪施主共飲一回千百年。」
「大師,再見。」嬌娘對人一福身,點了點頭後,轉身過橋。
他就站在橋中央望著她的背影逐漸淺淡,然後回首走上來時路,回了人間,坐在執神的咖啡店內中,有些恍然所失。
人間日子過得很快,執神的黑眼圈很快就消了。
沒多久,大師又來幫忙替人解答疑惑,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有個爸爸牽著小女孩走了進來。
執神笑咪咪的過去打招呼,小女孩害羞的躲在父親的身後,小手還牽著父親的大手,奶聲奶氣的說她要買三歲的蛋糕。
執神到後面去包蛋糕,大師看著看著便走了過去,蹲在小女孩面前微笑。
小女孩害羞的也跟他微笑,小女孩的父親倒是整個有些反應大的抱著女兒後退幾步,乾笑:「抱歉,女兒太可愛。」
「啊,我能理解。」大師笑瞇了眼睛,慢慢起身。
「真的很可愛……唔、喝茶嗎?」
小女孩在父親的懷中掙扎了下,看著大師的臉,用力點頭,伸手往人那邊去,大師順勢抱住女孩,笑瞇瞇的看著受到打擊的父親。
「請你們喝下午茶吧,老闆、麻煩了。」
「哎。」執神把蛋糕提出來,笑了下。
這杯茶喝下去,你還願意再渡我一回嗎?
這次請茶的人是我,這一次、該換妳來渡我了。
※
「帝台卑彌,妳到底在三百年前那亂石崩雲的斷垣殘壁之外,錯看了什麼?」
「奴家以為,妳、愛我……」
聽到這句話,自岩漿出生的妖界炎龍-赤璃幾乎氣到翻白眼。
她是妖界三十六國的共主,也是上古妖龍之一,大概是至今還活得好好,沒有老死也沒被人討伐的妖龍。
眾生地處,三界五國。
仙界、人界、妖界,眾生三界;修羅、閻羅、夜叉、黃泉、魍魎,黑暗五國。
她為妖界三十六國族共主,掌管現今妖界。
妖出了問題大抵上都是問她,或是問那個正在人間開咖啡店的執神。
赤璃抬眼,她的面上覆蓋著一副龍形模樣的面具,半遮著雙眼。
這是妖族女子的舊規,未婚女子都得繫上面具遮掩半邊面容。
站在她面前這個身著華服、頭頂金玉流冠,手上抹著大紅丹蔻的老婦。
則是修羅國的王女,帝台卑彌。
三百年前,修羅國度遭受魑鬼侵國,城牆塌了一半,王室與國人蒙難,她們且戰且退,最後躲在城牆後做最後的死守。
接到求援消息趕來的赤璃,手持八荒戰斧,周身燃燒著熊熊烈焰,劃出一道最後防線,八荒一下,大地撼動,她單腳踩在八荒長柄之上,右手抓著與魑鬼聯盟的豬突獸人,一抬一放間,便將那隻豬突獸人整個頭首分家,強制斬首。
赤璃抓著那豬首仰頭,張嘴接下從斷口流出的血液。
之後,她舔著唇,將那獸人頭顱往前一丟--
暴衝而出。
那一日,她力戰六百豬突獸人,百萬魑鬼。
豬突獸人骨骼長得十分高壯,皮粗肉韌、肌膚奇硬,尋常兵器動搖不得,幸好人數不多,但也讓赤璃陷入苦戰,更別提魑鬼毫無形體,煙霧繚繞,帶著足以腐蝕盔甲的毒爪飄晃周身。
一戰下來,豬突獸人盡數被殺,魑鬼一族戰至寥寥數之後尖叫著逃逸了,當年的修羅王女抱著仍是孩子的帝台卑彌走過斷垣殘壁,出來查看時,就看見--
赤璃的面具毀了一半,臉上有道魑鬼的爪痕尚在冒煙,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與血痕,她踩在八荒之上,收下烈焰防線,最後握著八荒扛上肩頭,轉身對修羅王女露出微笑。
王女對她欠身,與國人恭送赤璃。
帝台卑彌之後在清理家園的時候,無意間拾到赤璃掉下的龍鱗,帶著溫暖的溫度,灼燒了她稚嫩的心。
至那後,過了三百年。
帝台卑彌成了下任王女,成親、婚嫁、生子。
一連生了三個公主,一位王子。
而現今,她舉兵進攻妖界,帶著公主與王子,親自押陣。
她心想,都過了三百年,她自己都老了,赤璃不可能再有當年能耐,縱然是與後代聯姻也好,她就是想要留下一些什麼東西,留下她對赤璃的愛作為證明。
殊不知妖界軍隊訓練有素,妖界中軍總將乃是近百年來最年輕的天才,一下就擋下了修羅王女的押軍,待上報後,赤璃親自來了前線。
她,並無改變。
甚至輕而易舉的接下了帝台卑彌憤怒的一招。
「是哪個賤男人與赤璃共主相好--竟然生下了一模一樣的女兒嗎?」
「帝台卑彌,妳老糊塗了嗎?我就是赤璃。」
三百年來,從未變過。
帝台卑彌震撼了,她撲了過去,指著自己三個女兒,又指著兒子,又哭又笑的說,她們叫做愛離、念離、思離,兒子叫做慕離。
每說一句,赤璃的額際就抽了一下。
最後她發出了低吼。
「帝台卑彌,妳到底在三百年前那亂石崩雲的斷垣殘壁之外,錯看了什麼?」
「奴家以為,妳、愛我……」
赤璃氣到差點沒在翻白眼之餘一爪殺了眼前的王女。
她搖了搖頭,開口:「哪裡來的幻覺?」
「妳對我很好,妳來救援我國、還留下了信物--」
「做夢嗎?前去救援是因為妳的母親求援,信物?那應該是、我被打傷而落下的龍鱗,不是蓄意留下的。」
「但是我、我一直想著妳--」
「真是錯看了,帝台卑彌。」赤璃越過帝台卑彌的身子,一爪接住暴衝而來的豬突獸人,為了攻占妖界,竟然聯合了僅存的豬突與魑鬼前來嗎?
百年來刻下的恐懼,就沒讓你們學乖一點嗎?
赤璃發出低吼,深埋在血緣之中的恐懼讓豬突獸人發出了悲鳴,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風砂揚起間,赤璃已經抓住那隻豬突的頭,一扯一拉,便將整個頭連帶脊骨扯出,巨大的身軀倒下,赤璃踩在那身軀上,抬高手上牽連著脊骨的頭顱,張嘴咬下。
喀哩喀哩--
咬著脊骨,赤璃回首。
帝台卑彌嚇到渾身發抖,跌在地上,魑鬼群們發著慘叫,四處逃竄。
「炎龍赤璃,在此,蒙妳愛載。」
帝台卑彌舉起顫抖的手,雙眼蓄滿了眼淚。
那一夜,妖界毫無動搖,修羅王女之後由大公主繼位,帝台卑彌則患了失心瘋,被帶回去休養。
之後--
赤璃坐在涼亭之中,撐著臉看著桌上的棋局。
對坐的大師啜著茶,似笑非笑:「修羅王女那日,大概在亂石崩雲之中、斷垣殘壁之外,看見了救贖。」
「錯看了。」赤璃垂著眼,指尖輕敲著桌面。
「少女情懷總是詩嘛,不切實際、在一片絕望之中,她需要將希望化為力量,而那時出現的妳,就是她的力量,也許從那天開始就瘋了。」大師手持白子,走了一棋。
「說的好像都我的錯一樣……」赤璃悶了聲,手上握著黑子,有些心不在焉的看著棋局。
「錯在共主太帥了。」大師輕笑,自己添了杯茶。
「遲了三百年的,爛桃花,我真是該去拜月老了。」
「唉呀,不如同去。」大師聽人要去拜月老,猛然一頓,抬首開口。
「大師也需要拜月……欸,那隻妖蛟還未看開?嘛、但那又不是你的事情。」
「我喝了她一杯茶,允諾、渡她。」大師垂下眼,笑容未減。
「……孽緣啊。」赤璃笑了笑,把棋局一把翻了,黑白色的棋子散落在光滑的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茶香,卻有點煮過頭了。大師端起那變色的茶水,一飲而盡。
「不苦會甘,過苦卻潤喉,這種茶、真會讓人上癮。」
「大師異於常人才會上癮啊,就希望你不要渡到一半失去耐心,動了拳頭。」
「動拳頭那日,必然是她動搖之時,說不聽、那我便助她一拳。」
「……我突然覺得被你看上,她也很可憐。」
「共主切莫胡言妄語,我只是、修一次道,渡一次人。」
「是啊,修道渡人。」赤璃端起杯子,笑著飲茶。
「渡了他人,卻修不得自己。」待你再熬幾百年,看你還喝不喝下的這杯茶。
幾百年後,一樣的涼亭,一樣的棋局,卻是不一樣的茶。
大師帶了一泡紅茶前來,笑咪咪的把手機現給赤璃看:「共主妳看,嬌嬌四歲了,很可愛吧?」
「……大師,你就不怕被抓去關嗎?」
「阿,我很怕。」
對嘛,兒少法還是要顧一下……
「我很怕之後會犯了殺人罪,要是哪天我控制不住殺了嬌嬌的男朋友怎麼辦?」
「……這嘛……」赤璃無言了,她端起紅茶,抿了一口。
嗯,約克夏茶,偏甜、有點太甜。
「修道人應該要謹言慎行,應該要溫和以對,唉……動了殺意,就怕入魔。」
大師自顧自的說著,又看著自己手機裡笑靨如花的小女孩,跟著相片傻笑。
赤璃無言以對,正想說些什麼打斷大師的妄想時,大師的LINE響了,他一秒滑開手機接起語音,那一方、小女孩軟嫩帶著不標準的聲音傳來:「大--蘇--你什麼時候要肥來?」
「啊、嬌嬌,我、我現在就肥去了。」
赤璃噴了一桌子的茶。抬起頭,大師人就不見了。
上天啊,快阻止蘿莉控犯法啊。
「共主,修羅王女派信使前來,說前任王女真的已經快不行了、想要--共、共主?」
進來傳話的使者話還沒說完,赤璃人已先閃。
留下一壺繼續煮著的紅茶。
幸好、紅茶不怕煮苦。
但是也太甜了--
※
繁華如夢,曇花一現。是真是假,恍然似幻。
大師從靜修中睜開雙眼,他已多年未曾真正熟睡過,沒想到竟然睡著了,他低頭一望,只見嬌娘轉世,今年六歲的小女孩正安穩睡在他盤起的一腿上。
嬌嬌的父母有事出國,沒大人可顧。
自從三年前請了她們父女倆一杯茶後,怕生的嬌嬌從此黏上這位看起來和藹可親實際上卻暴力滿點的大師,在父親的含淚與咬牙切齒之下,兩家人成了密友-其實也只有嬌嬌跟大師而已-。
這次夫妻倆因為工作出國,本來要把嬌嬌帶給爺爺奶奶照顧,嬌嬌卻死活不肯離開大師身邊,當人父親的只好抽著嘴角在女兒的眼淚與鼻涕下,帶著一片愁雲慘霧將女兒交給溫和微笑的大師。
然後帶走被那笑容迷的七暈八愫的妻子。
大師吐了口氣,伸手抱起睡翻了的女孩。
他一向是先把嬌嬌哄睡了之後,才到靜室打坐,大概是太安心了,才會讓嬌嬌迷糊的走到靜室來,窩到他腿上。
……嘛,千百年來被纏的久了,真是不妥的習慣。
「大、蘇?」被抱起來的女孩用著軟嚅的口音、不清楚地喊著,大師笑了笑,將女孩抱在臂彎裡,起身帶回他屋子內的單人小房間。
「沒事,抱嬌嬌回床上睡。」
「不要……」女孩動著身子,埋到了大師的臂彎與胸膛之中,沒多久就睡著了,如同前世貪戀著大師穩定的心跳與溫暖的體溫一般,小手死死抓著大師的袖子與頭髮不放。
這要讓她爹看到了肯定心臟病發。
但要讓她爹知道這從此一纏就是幾十年的,何止心臟病發,都要直接腦中風血管破裂了吧。
是的,這麼一纏就從嬌嬌六歲纏到十六歲。
當大師莫可奈何的睜開雙眼,看著窩在自己懷裡睡得安穩,越發嬌俏、帶著嬌豔的少女時,眼中的寵溺只能更深、無法減退。
但是……
大師閉了閉眼,將眼中那抹情緒眨掉,單手便抱起少女,將人帶到她的房間,那張滿是少女味的單人床上,查覺到動靜的冥嬌嬌張開眼睛,滿是睏意的看著眼前她喊了十年的大師。
「大師……幹什麼啦?」
「妳該回床上睡。」大師聲音淡然如水,笑意如淺。
嬌嬌雙手一抬便纏上男人的頸項,貪戀著他好聞的氣味與溫度。
「不要。」
這讓妳爹看到已經不是……
啊,算了,她爹已經看了很多次,從一開始的高血壓、爆血管到後來的蛋疼如抽至最後的淡定,也只能把女兒含淚交給這個實在太不出家的出家人。
「嬌嬌。」大師無奈的嘆了口氣,仍是把少女從懷中拉下,安穩的放在床上,替人拉來被子蓋上,之後整了整自己凌亂的衣服,去了外頭廚房做早餐。
少女在失去溫度的床上裹著被子滾了幾圈後,坐了起來,滿臉不高興的鼓起臉頰,換上制服後,拿著書包,有些頹靡的走出房間。
餐桌上,大師已經備好了一頓兩人的早餐,一葷一素。
縱然茹素,他仍是很堅持嬌嬌的營養要顧全。
於是擔下殺業,反正他平日普渡的眾生也沒少過。
嬌嬌拉開椅子,坐在餐桌旁。
與大師同住已經五年了,她父母親在她十一歲時到了國外工作,在父親的一把鼻涕與一把眼淚之下,嬌嬌歡天喜地兼正大光明的住進大師的屋子裡。
她咬著筷子,看著廚房內正在打豆漿的男人。
一點都沒有變,自她對這個大師有印象以來,都是這樣的。
黑髮及腰,整齊束起,臉上總是掛著笑意,看書或報紙時會戴上眼鏡,感覺像是個好好先生,手上掛著佛珠,偶爾卻會翻閱聖經,總是聽著別人傾訴吐苦水,笑容永遠都未曾動搖過的男人……
她就這樣喊了他十三年大師。
嬌嬌撐著臉,手上拿著筷子沒精打采的翻著眼前的煎蛋捲,抬眼望著大師位置面前佈的白粥與醬菜,再看看自己眼前的煎蛋捲加沙拉、一片法國土司,跟一杯手打豆漿。
大師整理好廚房後拉開椅子就座,看著嬌嬌笑了:「怎麼不吃?不舒服嗎?」
自從嬌嬌步入人類所謂的青春期,有了少女的徵兆與跡象,也就是所謂的生理期後,大師就十分擔憂這個女孩會被他養壞掉。
事實證明,只有越來越滋潤。
嬌嬌咬著煎蛋捲,搖著頭,小臉卻寫著悶壞了的表情。
「大師,我今天要晚點回來,不吃晚餐了。」
「喔?出去玩嗎?」大師端著粥碗的手頓了一下。
其實早就學會辟穀,弄這些東西只是讓嬌嬌吃飯時間有個人陪而已。
「有人約我看電影。」
大師啪的一聲捏碎了粥碗,抬起頭,笑容可掬的看著一臉心神不寧、他自小顧大的女孩,語氣放低的長吟了一聲:「喔?」
「籃球隊的學長、前幾天約的,說要一起吃晚餐,會送我回來的。」
「這、樣啊?」大師擦了擦手上的白粥,收拾了下桌面,雙手交疊撐在下巴上,笑咪咪的看著少女:「那,今天我就不煮晚餐了。」
「唔,嗯。」少女重重的點了點頭,看著大師一如往常的笑,在心底嘆了口氣。
可惜,她如果神經細一點,就可以看出大師的笑容裡多了很濃厚的猙獰與殺氣。
吃完早餐後,大師開車帶少女去學校,在校門口看著少女拎著便當盒跑進裏頭,坐在駕駛座上的大師沉默了好幾秒後,猛然使力踩下油門,輪胎捲起一陣煙硝後揚長而去。
然後直直撞入妖界邊關,讓浮出一片往生咒的車頭撞破了大門,直駛入赤璃的宮殿之中,唧--的長長一聲拉出一條煞車痕,冒著白煙停在赤璃跟一干護衛隊傻掉的眼前。
然後這隻千年妖龍、上古魔獸,看著從車上下來的男人猛然一抖。
那個全身冒著白煙,散著頭髮,滿是殺氣的修道人……
真的是她認識的那位大師嗎?
她風中凌亂,真的知道為什麼執神會哭了。
她,現在也好想哭啊--
「大師,怎麼有空……呃,來喝茶嗎?」赤璃揮手讓想衝上來的親衛隊退下,一臉尷尬的轉頭看了看自家王夫,她的男人挑起眉回看了一眼,最後搖搖手上的扇子,沉吟一聲。
大師手扶在車子上,滿眼通紅的看著赤璃。
「嬌、嬌嬌她……唔啊--」大師心痛的抱著胸口跪下,頓時宮殿之中一陣雞飛狗跳。
待赤璃把那台將近報廢的車子扛出宮殿之外、讓技師查看後,她的男人扶了大師到涼亭坐下,親自煮茶讓人冷靜後,赤璃才拍拍手走來,看著大師一整個無力的坐在那裏,她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大師,你該看開。」她也只能如此安慰。
大師手蓋著雙眼,有些狂的笑了,他半躺在長椅上,仰著頭笑出聲來,最後收下手,仍有些顫動的搖著頭。
「真是執著到了,才懂得、何謂放不開手,看不透澈,如何渡得?根本自欺欺人……」
「何必呢?依吾看來,大師從頭執著的東西就錯了。」赤璃的王夫倒了杯茶給赤璃後,搖著扇,雲淡風輕的開口說著。
大師抬眼,那男人接著說:「何必修得如此掙扎?大師本就不是棄世人,只是修道,難道有了情愛就不能修道嗎?那大師修得千百年涵養與善緣,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一切恍然,至今仍是……」大師沙啞著聲音,看著眼前冒著煙的滾燙茶水。
「吾就是不懂你們這種人,想愛就愛、想恨就恨,何必理由?當初大師真是為了一杯茶而應允渡世嗎?真是因為一杯茶而應下陪伴千百年輪迴嗎?」男人語氣有些直接,赤璃只是坐在一旁端著茶,難得安靜。
大師紅著雙眼,無法辯駁。
他閉上眼,想起當年,最初的第一杯茶。
不是的,他只是……
在煙雨朦朧、雪天一色,帶著濕冷的那個小城之中趕路,正躲在一處屋簷下喘口氣吁手,打算找路時,遇見嬌娘打著紙傘與燈籠探頭,挽著婦人髻的她,側過頭對他微微一笑。
他一眼看出她是青瞑蛟。
她也,一眼看出他是修道人。
最後,她打起傘往他頭上一遮,笑咪咪的用著清脆的嗓音問他:「天冷,大師進來小店喝杯茶嗎?」
他才知道,這青瞑蛟開的是茶店。
茶杯溫手,茶卻不燙喉,溫在嘴裡別有一番滋味。
不是特好的茶葉,卻帶著一抹情緒,他才想問是什麼,就見嬌娘望著店外經過的一名書生,視線追逐,直到那書生身影消失,才回過視線。
她緩緩的問了:「大師,茶味如何?」
「惆悵。」
「愛著、疼著,卻放不下呢,如何捨得?」
「無須放下,看過就好。」
「大師,看不過呀,可否渡我、渡我……」
他看著她低下頭哭了出來,那眼淚滴在她的杯中,化出一片青煙。
她抹著眼淚,神情恍然,像是做夢、卻又真實存在,最後一笑,有些郝然的說聲抱歉,到後頭洗臉了。
他看著她的茶,最後伸手取來飲下。
然後看著走來的她,微微一笑:「喝妳一杯茶,便應妳渡這世情劫吧。」
從此,每每相遇,他便與她聊聊,喝她一杯茶,看她目送那名書生的每一次投胎轉世。
他只是,喝了她一……
「一滴眼淚。」
原來真正看不過的人,是他。
「也只能這樣……還能如何呢?」他自嘲一笑,撫著額心搖頭。
赤璃與王夫互看一眼後,那男人嘴角嘲諷勾起。
「原來修道多年,大師竟未修出膽量來嗎?真要看自己照養多年、甜甜蜜蜜喊著自己的女孩下嫁於別的男人嗎?」
大師身子一頓。
「罷了,反正她現在也是人類,再待個十年,也許女兒就出生了,你就再將那孩子順過來照養吧,也許對你來說是一樣的。」
大師一震,猛然拍桌,桌上一道卍字光印閃出,石桌碎裂,大師散著髮絲低吼:「不一樣!」
「那大師到底看不開什麼?」
「我……」對啊,我到底看不開什麼?
難道,真要將嬌嬌拱手讓人?
一想起她身邊傍著另一個男人的模樣,他便心痛如絞、目眥盡裂。
無法……呼吸。
「大師,你還記得帝台卑彌嗎?」
赤璃按下了男人還想繼續開口說些什麼的舉動,突然一問。
「那個錯看了的修羅王女?還活著嗎?」
「終於死透了,只是死前求我再見她一眼,我、去看了。」
「於是至此,如果是錯愛,我也終究沒有負她,但你與妖蛟並非我與帝台卑彌,從未錯愛過什麼啊、你與她,也非是執神對旱那般執著、那般終究看不開。」
赤璃接過男人遞來的茶水抿了一口後,笑了出來。
「如果一切有緣,那妖蛟與書生的緣早就錯開,接手的是你與她之間的那杯茶,至此、如果你真掙扎,那……」
赤璃與男人互看一眼後,指了指大師的心口。
「問問妖蛟的心吧,她現在,是冥嬌嬌,是你照養十三年,從小顧大的人類少女。」
不是別的。
大師閉上眼,按著手上佛珠,低聲喃念。
之後,便開著那台還在冒煙的車離開了妖界。
赤璃清掃著被撞飛的石塊時,她的男人就站在她身後帶著笑意望著她,她將石塊搬回去,察覺視線回頭,皺著眉問了:「信,你今天、比較衝動?」
「嫁妳之前,吾也只是一名普通的男人。」
「嗯?」赤璃因為是妖界共主,所以她的男人勢必得捨下一切入贅、也就是嫁入妖界。
「吾也會,感到忌妒、對這名總是三不五時來同妳討棋喝茶,能得到妳無奈笑意、慵懶神情,與吾不知道的曾經的男人。」
赤璃愣住了,然後笑了。
她,那除去面具多年的俏顏上,多了一抹燦爛的笑。
「嗯,以後、不會了,不過、我不討厭你這樣。」
「吾卻很討厭吶。」他甩開扇子,伸手就將那妖界一方的共主拉至懷中,印下充滿警告意味的吻。
於是之後,妖界邊關多了一條公告叫做:大師與狗暫且不得進入,若要進入,請先毀容,若不毀容,請先自宮。
由此可看的出來這位王夫有多忌妒。
大師的車子駛離妖界後,直接往嬌嬌的學校前去,然後停在校門口等了人一下午,到放學,看嬌嬌走出來,身邊還跟著一名男學生,兩人有說有笑的,那男學生滿眼欣賞與追求之意,看得大師一陣拳頭痛。
他解開了襯衫鈕釦,露出一向包裹在裏頭的胸膛,挽起兩手袖子,顯出強健的雙手,並解開了通常綁起的長髮,隨興散在肩頭與背後。
一群學生放學後,校門口總有許多台車子。
大師的車就停在對面,於是,學生們就看見一名男人打開車門,緩緩下車,然後被那男人的風采懾服。
大師踏下車子,反手關上車門,右手順勢甩上佛珠,將之圈在拳頭上,他手上拎著外套,站在斑馬線對側,嬌嬌一眼就看見了他,然後懷疑自己在作夢,這是那個一向斯文的大師嗎?
綠燈了,大師跨著穩健的步伐走過斑馬線,停在傻住的冥嬌嬌眼前,然後綻開笑容:「嬌嬌,我來接妳了。」
「……咦?」別說嬌嬌傻住了,她身邊的同學包括那個學長也傻住了,可惜那學長恐怕有點只長了身子沒長腦,靈智尚未催化,開口問了蠢問題:「嬌嬌,他是誰?」
「我是嬌嬌的同居人。」大師笑意盎然,卻未達眼底,透著一股殺氣,讓那名學長一時之間挫了一下,覺得天氣變得冷上許多。
「大……」嬌嬌回過神來,才剛要喊出聲,大師先伸手握住她的手,將人拉進懷裡:「走吧,回家了。」然後牽著人過馬路。
一直到車子開動了,冥嬌嬌都還有點恍神,她握著不知道何時繫上的安全帶,轉頭看著正開車的大師側臉,大師手上還纏著佛珠,正握著方向盤,當車子停下時,大師轉過頭看了她一眼,露出溫和笑容。
「大師,你吃錯藥了嗎,還是除妖除到打開方式不對了?」還是我、我在作夢?冥嬌嬌伸手捏了自己臉頰一把,嗯,幹,會痛。
她揉著臉頰,含著眼淚扁起了嘴巴。
「嬌嬌,女孩子不要把那種髒話掛在嘴邊,不太好。」
「……喔。」還是那個大師沒有錯。
……等等,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罵髒話啊?
「妳瞞不住我的。」大師雲淡風輕的說著,停好了車,跟人回到溫暖的小窩,冥嬌嬌卻悶了,她抱著書包上樓,換了衣服下來,小臉滿是不高興。
瞞不住你,那你怎麼不知道,我喜歡你。
她賭氣的打開冰箱,一口氣灌了一大杯牛奶。
「我知道。」
冥嬌嬌握著杯子,猛然回頭,大師就站在她身後。
她嚇了一跳,靠到冰箱上,差點拿不住手上的杯子,她眼神轉動,裝起無辜來:「知道什麼?」
大師逼近了些,伸手替她抹去唇上沾到的牛奶,最後抬手回來舔掉指尖上的。
「我知道,妳喜歡我。」
冥嬌嬌的臉都紅了,差點燒起來。
「我……」
「我看開了,現在、待妳。」
大師揚唇一笑,低頭在人額上親吻。
「妳喝我一杯茶,這一世,換妳渡我。」
之後,大師儼然趕進度。
嬌嬌二十歲就跟他結了婚,從那天開始再也不用天天想辦法調鬧鐘、痛苦的早起就為了溜進大師的靜室,偷偷趴在大師的腿上。
等大師醒來,把她抱在懷裡。
她可以正大光明的跟大師一起睡。
只是結婚那天,看見前來祝賀,人類模樣吸引了一堆男人目光的赤璃時,冥嬌嬌的表情十分精彩。
從此,大師與嬌嬌同床共眠五十年。
他仍是那個會把睡迷糊的妻子抱在懷裡,小心翼翼放到床上,再蓋上被子的大師。
五十年過去,冥嬌嬌這一世的壽命也差不多了。
大師仍是當年那個模樣,從未變過。
縱然如此,他始終牽著冥嬌嬌的手不放,不論去哪,不論春夏秋冬,不論經過多少年頭,不論他的妻子,是否早已老態龍鍾。
這一晚,冥嬌嬌在他的懷裡安穩睡去。
隔日早上起來,大師抱著失去呼吸與溫度,笑容凝在唇上的她,既心痛卻又感到滿足的,死死抱著不放。
直到他終於喘過氣,才伸手替他的妻子順好一頭銀白髮絲,換了衣裳,抱著人去了妖界,求赤璃焚了一切。
他抱著冥嬌嬌的屍身,如同當年一般,半盤著一腿,散著髮絲,手持佛珠喃念,周身燃燒著赤璃的龍火,將他們包圍。
坐化。
然後,執神將當初轉世時,嬌娘留下的元神還回。
嬌娘在奈何橋前的孟婆茶棧裡,坐在木桌旁,看著冒煙的焦湯,等著--
大師徐徐走來時,周遭所有人都讓了道,他甩著佛珠纏上右手,握緊拳頭後,坐到嬌娘面前,孟婆端上一杯焦湯放下後便走得像飛一樣的閃走。
「讓妳等了。」
「大師,下一世,我們誰也不欠誰了吧?」嬌娘含著眼淚,伸手握住大師放在桌上那纏著佛珠,燙得嚇人的手。
「嗯。」大師舉起另隻手,替人抹去眼淚,笑著看她。
兩人最後飲下孟婆湯,牽著手、並肩走上奈何橋。
渡了千百年,終於--
「等等啊--」文判官掛著兩行眼淚奔來,抱住大師的腿,用力將人往下拖,大師囧了臉踹開文判官:「文判大人你這是?」
「不要走--你走了我們找不到人渡世啊--天底下有幾個人會像你這樣慈悲心腸魔鬼手段啊,拜託不要走--」
「我已經渡人千百年了,修了一堆福分,扣打都快爆了!」大師踹著文判官的臉,沒好氣的說著。
「你今天就算把扣打都拿來揍我我也不能讓你走啊--」不然之後要加班到死不能約會,不行!
「嬌娘這生輪迴已盡,我想跟著她一起共度來生也不行嗎?」
「不行!我不要你走--」
大師嘴角一抽,拳頭抬起。
之後,小貓咖啡廳與妖界紛紛爆出一長串執神跟赤璃的狂笑。
大師帶著重修入蛟龍的嬌娘回到人世。
身邊還跟著腫成豬頭臉的文判官與黑了臉,來不及阻止大師痛毆公務人員的武判官。
大師成了特派員,負責繼續渡人。
嬌娘有時就會坐在咖啡廳裡,撐著臉,笑著看。
縱然再與書生擦身,她也不會感到惆悵,因為她知道,只要回頭或抬首,大師就會出現在身邊,應允當年承諾。
只是這回,不再是他拼命的渡著自己。
而是共渡此生,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