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天下】二。
自罰罪司找到師九如之後,日子又平平淡淡的過了半年。
好像那天那個男人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日子仍舊一樣的過,只是每晚師九如都會去主屋旁的鍛造小屋,鏗鏗鏘鏘的打著鐵。
入秋之時。
策馬天下跟師九如說,他想出去走走,師九如同意了。
策馬天下去了大約六、七天,回來有些憔悴,但他看見師九如更憔悴,而且簡直換一個人時,不禁破口大罵了。
「你這幾天到底都在幹嘛?窩在那間破屋子裡沒出來嗎?」
「這個、那個……」師九如著實心虛了,他是神,不用吃東西不用喝水就算了,連大小便都不需要啊。
所以他自然是這幾天都窩在那間屋子裡沒出來過一步。
「人不曬太陽會死的你知道嗎?」
「我其實是神……」
「臭死了不要過來!給我去洗身--」
師九如本來想往前的腳步一頓,只好默默地又退回去,要把小破屋的門關起來時,策馬天下一劍破開了那扇門,師九如看著那眼中燃燒著憤怒的少年,難得笑得開心。
終於不再有恨了嗎?
感慨的下一秒,他就是被一桶水倒的滿身濕。
要不是再三保證他會去洗身,怕是策馬天下都要拿劍削了他身上的衣服……
仔細想想,真讓他削了好像也不錯?師九如泡在浴桶裡,突然有點無奈自己意志怎地如此薄弱。
策馬天下從那之後就不再提恨了。
他這時還在想,如果不再提恨,那他還能以什麼為目標活下去。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師九如從內室走出,他一頭黑髮隨意披在肩上,只著單衣,垂著帶水的紫眸。
他一瞬間好像,覺得自己找到一點目標了。
有時候,策馬天下會看著師九如發呆。
而更多時候,是師九如半夢半醒的情況多了。
醒來時,總是看著策馬天下,恍如在夢中般的呢喃著什麼。
策馬天下聽不懂,但他總覺得師九如看著他的時候,好像是透過他在看著別人,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人。
他幾次想問,卻總是停頓。
那天,策馬天下替師九如拿修好的劍去寨裡。
還在寨裡的街道上跟賣蔥餅的阿婆聊天時,天空就起了異象,先是一條龍飛騰上去,在天空翻雲覆雨了一陣後,身形殞落。
策馬天下一頓,心中冒出了不安的感覺。
待久了,他也常見這些奇怪的景象,但麼奇異的龍殞,還是第一次見到。
他連餅都不要了,就直接邁開腳步,跑回山腰,他跟師九如居住的地方,氣喘吁吁地來到,就看到師九如跪在地上,身邊有許多穿著盔甲,身上泛著金光的人。
「師九如--」
「不要過來,快走吧……」
「你--你憑什麼啊!」策馬天下一怒,提起背在身上的劍就使出劍氣,強硬的要殺入圍陣之中,一邊殺一邊怒吼著:「不要我挑食,不要我囉嗦,不要我忘記初衷、不要我恨、什麼都說不要的人都是你--」
「連我你都不要了嗎--」策馬天下聲一昂,劍氣劃開圍陣,眼看就要拉到師九如之時,周遭的天兵天將開始有所動作,提起兵器就要準備攻擊策馬天下。
師九如眼看,一急,剛巧天空降雨--
啊、不是降雨,是方才那殞下的罪龍因為憤怒而翻騰,對了,龍是不會死的……師九如悵然一笑,垂下眼結起仙陣,仙陣中匯集了雨水,雨水逐漸凝起,猛地一個發勢,便將那群圍在策馬天下身邊的天兵天將們盡數打退。
師九如踉蹌腳步起身,身上還覆著鐵鍊,就要往策馬天下那方向跑。
這時卻降下一道聲音,還來不及聽清楚是什麼誰的聲音、說了什麼,師九如就被一道驚雷穿過身子,跌在地上。
策馬天下眼紅了,衝了過去抱住將要倒下的身子,往身後一背,發出低啞的嘶喊。
「師九如--」
天雷。
師九如神智這下可是真的恍惚了,他渾身麻痺,靈智幾乎渙散,連自己被策馬天下背起都渾然不覺,只覺得好像跌入了什麼無法動彈的法陣之中,周遭一片白、一片暗,交織成一片混亂。
策馬天下一肩將人扛上就沒命似的往前跑。
跑到山林裡,藉由樹林阻擋那些天兵追來,但卻阻擋不了師九如逐漸虛弱的氣息。
雨仍下著。
他沒命似的跑,跑到了山壁下,回頭發現好似沒人追來了,他終於把師九如放下來,兩人身上都是泥濘,看起來就很狼狽。
「師九如--」
師九如張開眼,終於看清眼前的人。
「策馬、策馬……」
「師九如,你醒來!」
「策馬天下……」
讓我、再喚你一次吧。我的、天下。
我終於想起那個夢了,那應該是千年前、還是百年前的現實。
會忘記,只是因為不願再去想起,千百年前,你落在我臉上的眼淚……與那因為痛苦而脆弱的臉龐,為我而哭的模樣。
忘了、都忘了。
自此,才又因為再一次的讓你失去而想起。
師九如突然想起之前問過策馬天下的一個問題。
那日他回家,心情不甚好,策馬天下問他怎麼了,他回答說寨裡的藥師走了,策馬天下那時仍倔氣,便反問他……
『若有一日死的是我,你會哀傷嗎?』
他沒有回答,卻反問了。
『那如果是我,你呢?』
那孩子罵了他,又不屑的轉過頭去。
「師九如!師九如--不要死!你什麼都不要、那就不要死啊--」
「死的是我……你哀傷嗎……」
「你!你--」
師九如閉上眼,抬起手,往策馬天下的頭摸去,如同以往般的,輕拍拍摸摸著這少年的頭,一下又一下的。
「我留了東西給你……在、小破屋裡……」
「我不要、我不要--」策馬天下搖頭,抱著師九如逐漸渙散的身體,最後他感覺到頭上拍撫的力道停了,抬頭一望,師九如的手垂了下來,他閉著眼,吐出了一口氣。
策馬天下幾乎崩潰的看著師九如在他懷裡散成光芒飛去。
什麼都沒能留下。
策馬天下最後只能握緊自己的拳頭,他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感覺身上的泥濘乾凅,刺痛著他的身體,他才回過神來,幾乎是沒有意識的回到山腰旁的那間小屋子。
沒有人了。
一個人都沒有了。
他推開門,屋子裡面也沒有人。
搖晃著身體,他走到後面的小破屋。
他一直不喜歡來這裡,有鐵鏽的味道,很臭。
師九如每次在這裡待上好幾天時,他都會生氣……
策馬天下恍惚著推開門,屋內還是那種噁心的味道。
小屋子裡很暗,他點起燈,往裡面一看,木桌上卻放著兩把劍。
策馬天下,走過去拿起了其中一把劍。
拔出劍鞘一看,是一把劍身上滿是裂痕的劍,看起來好像是待修的,但是為什麼放在這裡?
策馬天下仔細看著,發現劍柄處刻著六魄二字。
六魄劍?
策馬天下摸著劍上的六魄二字,仔細想了下,師九如確實跟他說過,六魄的事情。
師九如說他一身無情無慾,只行大愛。
因為他不是人,人有三魂七魄;靈魂、覺魂、生魂。
少一魂,人就算活著也像死。
七魄則各有其名,但大體上指的是喜、怒、哀、懼、愛、惡、慾。
人要是少了其中幾樣,大致上還不至於會怎樣,只是不太完整,偶爾會被人說不太像人罷了。
師九如說,他自己是神,從未有過三魂。
而七魄,只有一魄留在身子裡,剩下的六魄,都在他當初窮極罪惡之時,拿來打劍了。
清罪之時,便是天庭為了把那些偷偷摸摸做著不該為神的事情的神祇給打下凡間受苦的時節,說直接點就是大掃除,說難聽點,就是替死鬼時間。
真正有大罪的神才不會這麼輕易的被打下凡,師九如就是其中一個頂罪,以擅自鑄造六魄之劍,意圖顛覆人間為罪名而下凡的鍛劍司。
策馬天下把六魄劍收回劍鞘,師九如靈體散離,六魄劍自然有了裂痕,那……另一把又是什麼?
策馬天下將六魄劍放回原位,伸手拿起另一把看起來較為樸素的劍,仔細在手裡把玩,發現十分順手,也很適合他握取。
他拔劍,上頭什麼都沒寫。
策馬天下把劍又收了回去,最後拿著兩柄劍,走到屋外去。
這一日已到夕陽西下的時間。
策馬天下辦完事後,渾渾噩噩的倒在師九如的床上睡著了。
師九如的味道……
隔日罰罪司受師九如之託下凡來探,一落凡間就察覺靈氣,仔細查找,就在屋前一棵大樹下,有一把長椅,看來是師九如長年休憩之地,長椅旁,有一把十分樸素的劍立於那裏,而劍立的地方,有隆起的土丘,他伸手去探,裡頭看來是埋了當年清罪時一併下凡的六魄劍。
怎麼會埋在這裡。問天譴皺起眉,轉頭甩袍踏入屋內,死氣沉沉。
卻仍留有鍛劍司的靈氣,他在屋內四處找,沒找到人,卻在師九如的床上看到一團棉被團子,他心想師九如的生活習慣怎地如此差之時,那團子動了一下。
「……」問天譴沒師九如那般欣賞的閒情逸致,他抬手就把團子掀開,裡頭是腫著雙眼,一臉空茫看著他的策馬天下。
問天譴一窒,伸手將一封信交給了他。
之後便回天上去了。
策馬天下顫著手打開信,師九如寫給他的信。
字跡有些歪歪斜斜的,不是很好看。
策馬天下仔細讀了起來。
策馬天下,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寫信給你、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了。神是不會死亡的,這次叛逃罪,天界罰我輪迴五世,也就是五百年,到時候你應該已經不在了,所以我特地請罰罪司幫我偷偷送這封信,希望他找得到躲在棉被團中的你。
你看到劍了嗎?六魄劍大概裂的一蹋糊塗,八成一使劍氣就裂了,那也不是送你的,送你的是旁邊那把看起來就很素的劍。那是給你的劍,叫做靜心劍。希望你還記得我對你說的話,人生的意義並不是只有仇恨與憤怒,六魄劍裡面包含了我所有的情感,卻唯獨沒有我的愛,因為我把愛……
策馬天下抱著信,包著那團棉被,放聲大哭。
--因為我把愛,都留在你身上了。
※
大半年過去了,寨子裡沒什麼改變,連帶的策馬天下也是。
只是偶爾,他會站在樹下,看著那把靜心沉思很久。
難得這日,有人從外地來尋他,一踏入便見策馬天下就站在樹前,對著樹下的劍發呆。
「策馬天下。」
「嗜殺者。」
「你說我可以把你當一個朋友,所以我來拜託你一件事情。」
策馬天下垂眼,心想自己確實說過,放下仇恨後,他連握著劍都覺得有些沉重,回過頭望,其實那些也不過是轉瞬一刻的事情,真正執著的只是自己的心思,一想開,他就放下了。
跟嗜殺者說,如果不把你當仇人,那就把你當朋友吧。
你也可以把我當一個過路人,或是把我當朋友。
「什麼事情?」
嗜殺者拿出一封掌心大小的木匣子,交給策馬天下。
「一個交代,你知道我家內事狀況複雜,我想我至少還要有個交代。
策馬天下接過匣子後頓了頓,想了想後將木匣收入懷裡。
望著策馬天下的沉默,嗜殺者開口問了:「放下仇恨,你悔嗎?」
策馬天下抬眼一望,仔細思索這個問題,最後思不出答案。
只能回應:「這個問題,我現在無法給你答案,讓我思考吧。」
「你想吧,我走了。」
策馬天下還在思索,嗜殺者已然轉身離去。
他望著嗜殺者的背影,想了很久很久。
最後回頭拿了靜心劍,將那木匣放在靜心劍原本的地方。
策馬天下進屋去,整頓了屋內屋外,直至天明,他抱著被褥醒來,留戀的貪著上頭僅存的一點味道,只剩下一點點的味道。
像是夠了,他終於起身,束好髮。
將那一團亂皺皺的被褥折好,乾乾淨淨的疊在床角,他伸手滑過床榻,撫平一切,最後揹起靜心劍,關上窗、走出門外,轉身闔上門。
望著逐漸消失在縫隙裡,那曾經居住過、與師九如一同生活過的地方,最後望著緊閉的木門,門上斑駁的春聯,他撫平紙上凹角。
走到樹前,他看了一眼埋著六魄而隆起的土丘。
淡淡低語:「師九如,我將你留下的,都一併帶走了。」
他關上木籬笆,帶著一身輕逸,遠颺。
主寨內一陣騷動後,卻又安靜,像是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
寨子,始終是寨子,不會有絲毫改變。
走的是人,留下的是離別。
※
「你以為你能阻止我嗎?」
好像,不行。
嗜殺者半跪在地上,眼前面對的,是他的父親。
一個叫做軒轅不敗,畢生求敗的男人,更是個狂人、狠人。
武功不及的後果,就是差點把命賠上,但他有需要阻止他的理由。
不能再讓軒轅不敗這樣下去了--
一陣刀光劍影,飛散的是嗜殺者噴出的血花。
他不斷後退,殺招卻毫不留情的又往他身上襲來,下一瞬間,卻被劍招擋開,嗜殺者穩定身形後,就見策馬天下立於面前,他一頓,幾乎怒吼:「你來做什麼?」
「給你一個答案。」策馬天下握著靜心背對著嗜殺者,歛眸望著眼前的男人。
他也曾經恨過、狂過,這般漫無目的的追求過。
「你的交代,我放在六魄之上了,回去領吧。」
「策馬天下!」
「走呀。」
嗜殺者眼前一白,策馬天下就帶著劍招殺了出去,他只能咬牙,最後選擇轉身飛離戰場。
「策馬天下!我等你給我答案!」
聽著離去前的叫囂,策馬天下閉起了眼。
靜心出竅,光影流梭。
氣勁相衝的那一剎那,早已有了定局。
策馬天下單膝跪下,胸口破出大洞,望著不斷流出的血液,他只覺得溫度正在流失。
「用自身的生命換嗜殺者的活路,不嫌愚蠢嗎?」軒轅不敗甩袖,轉頭欲走。
策馬天下嘴角卻勾起了,他嗆著血。
虛弱的開口:「不,愚蠢的、是你……軒轅不敗……你、早就輸了天下……」
他眼前一黑,身軀漸冷。
不覺恐懼害怕,不覺驚慌難捱,只覺得一陣惆悵,對了,師九如離開時也是這樣,漸漸地沒有溫度,回到家之後,就算緊閉門窗,味道也逐漸消失,緩慢卻確實的侵蝕著他與師九如留下的一切。
被褥上殘存的溫度,到最後,只剩下他自己的。
睡不著的話,只能去到那個打鐵的木屋,在那個佈滿鐵鏽的小屋內,不斷的翻找著,師九如留下,還擁有味道與溫度的東西。
最後湧上心頭的,是嗜殺者的問題。
悔過嗎?
不,不悔。
曾經的悔恨,只是責怪自己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而轉嫁成恨著他人的心態,心想著只要報仇了,這份悔恨就會消失。
其實這才是真正愚蠢的想法,仇報了,人也不會回來,心也只會空盪盪的,什麼都沒有。
失去的,就是失去的。
饒是瘋狂的找尋、追求,不斷的希冀著,也不會在從流逝的韶光之中,凝聚歸來。
他閉上眼,終於停止思索。
他這段時間想了很久,渾渾噩噩,恍恍惚惚。
想的都是師九如,跟在那寨子裡的事情。
原來,只有這樣,才能抑制真正的想念。
師九如,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好像那天那個男人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日子仍舊一樣的過,只是每晚師九如都會去主屋旁的鍛造小屋,鏗鏗鏘鏘的打著鐵。
入秋之時。
策馬天下跟師九如說,他想出去走走,師九如同意了。
策馬天下去了大約六、七天,回來有些憔悴,但他看見師九如更憔悴,而且簡直換一個人時,不禁破口大罵了。
「你這幾天到底都在幹嘛?窩在那間破屋子裡沒出來嗎?」
「這個、那個……」師九如著實心虛了,他是神,不用吃東西不用喝水就算了,連大小便都不需要啊。
所以他自然是這幾天都窩在那間屋子裡沒出來過一步。
「人不曬太陽會死的你知道嗎?」
「我其實是神……」
「臭死了不要過來!給我去洗身--」
師九如本來想往前的腳步一頓,只好默默地又退回去,要把小破屋的門關起來時,策馬天下一劍破開了那扇門,師九如看著那眼中燃燒著憤怒的少年,難得笑得開心。
終於不再有恨了嗎?
感慨的下一秒,他就是被一桶水倒的滿身濕。
要不是再三保證他會去洗身,怕是策馬天下都要拿劍削了他身上的衣服……
仔細想想,真讓他削了好像也不錯?師九如泡在浴桶裡,突然有點無奈自己意志怎地如此薄弱。
策馬天下從那之後就不再提恨了。
他這時還在想,如果不再提恨,那他還能以什麼為目標活下去。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師九如從內室走出,他一頭黑髮隨意披在肩上,只著單衣,垂著帶水的紫眸。
他一瞬間好像,覺得自己找到一點目標了。
有時候,策馬天下會看著師九如發呆。
而更多時候,是師九如半夢半醒的情況多了。
醒來時,總是看著策馬天下,恍如在夢中般的呢喃著什麼。
策馬天下聽不懂,但他總覺得師九如看著他的時候,好像是透過他在看著別人,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人。
他幾次想問,卻總是停頓。
那天,策馬天下替師九如拿修好的劍去寨裡。
還在寨裡的街道上跟賣蔥餅的阿婆聊天時,天空就起了異象,先是一條龍飛騰上去,在天空翻雲覆雨了一陣後,身形殞落。
策馬天下一頓,心中冒出了不安的感覺。
待久了,他也常見這些奇怪的景象,但麼奇異的龍殞,還是第一次見到。
他連餅都不要了,就直接邁開腳步,跑回山腰,他跟師九如居住的地方,氣喘吁吁地來到,就看到師九如跪在地上,身邊有許多穿著盔甲,身上泛著金光的人。
「師九如--」
「不要過來,快走吧……」
「你--你憑什麼啊!」策馬天下一怒,提起背在身上的劍就使出劍氣,強硬的要殺入圍陣之中,一邊殺一邊怒吼著:「不要我挑食,不要我囉嗦,不要我忘記初衷、不要我恨、什麼都說不要的人都是你--」
「連我你都不要了嗎--」策馬天下聲一昂,劍氣劃開圍陣,眼看就要拉到師九如之時,周遭的天兵天將開始有所動作,提起兵器就要準備攻擊策馬天下。
師九如眼看,一急,剛巧天空降雨--
啊、不是降雨,是方才那殞下的罪龍因為憤怒而翻騰,對了,龍是不會死的……師九如悵然一笑,垂下眼結起仙陣,仙陣中匯集了雨水,雨水逐漸凝起,猛地一個發勢,便將那群圍在策馬天下身邊的天兵天將們盡數打退。
師九如踉蹌腳步起身,身上還覆著鐵鍊,就要往策馬天下那方向跑。
這時卻降下一道聲音,還來不及聽清楚是什麼誰的聲音、說了什麼,師九如就被一道驚雷穿過身子,跌在地上。
策馬天下眼紅了,衝了過去抱住將要倒下的身子,往身後一背,發出低啞的嘶喊。
「師九如--」
天雷。
師九如神智這下可是真的恍惚了,他渾身麻痺,靈智幾乎渙散,連自己被策馬天下背起都渾然不覺,只覺得好像跌入了什麼無法動彈的法陣之中,周遭一片白、一片暗,交織成一片混亂。
策馬天下一肩將人扛上就沒命似的往前跑。
跑到山林裡,藉由樹林阻擋那些天兵追來,但卻阻擋不了師九如逐漸虛弱的氣息。
雨仍下著。
他沒命似的跑,跑到了山壁下,回頭發現好似沒人追來了,他終於把師九如放下來,兩人身上都是泥濘,看起來就很狼狽。
「師九如--」
師九如張開眼,終於看清眼前的人。
「策馬、策馬……」
「師九如,你醒來!」
「策馬天下……」
讓我、再喚你一次吧。我的、天下。
我終於想起那個夢了,那應該是千年前、還是百年前的現實。
會忘記,只是因為不願再去想起,千百年前,你落在我臉上的眼淚……與那因為痛苦而脆弱的臉龐,為我而哭的模樣。
忘了、都忘了。
自此,才又因為再一次的讓你失去而想起。
師九如突然想起之前問過策馬天下的一個問題。
那日他回家,心情不甚好,策馬天下問他怎麼了,他回答說寨裡的藥師走了,策馬天下那時仍倔氣,便反問他……
『若有一日死的是我,你會哀傷嗎?』
他沒有回答,卻反問了。
『那如果是我,你呢?』
那孩子罵了他,又不屑的轉過頭去。
「師九如!師九如--不要死!你什麼都不要、那就不要死啊--」
「死的是我……你哀傷嗎……」
「你!你--」
師九如閉上眼,抬起手,往策馬天下的頭摸去,如同以往般的,輕拍拍摸摸著這少年的頭,一下又一下的。
「我留了東西給你……在、小破屋裡……」
「我不要、我不要--」策馬天下搖頭,抱著師九如逐漸渙散的身體,最後他感覺到頭上拍撫的力道停了,抬頭一望,師九如的手垂了下來,他閉著眼,吐出了一口氣。
策馬天下幾乎崩潰的看著師九如在他懷裡散成光芒飛去。
什麼都沒能留下。
策馬天下最後只能握緊自己的拳頭,他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感覺身上的泥濘乾凅,刺痛著他的身體,他才回過神來,幾乎是沒有意識的回到山腰旁的那間小屋子。
沒有人了。
一個人都沒有了。
他推開門,屋子裡面也沒有人。
搖晃著身體,他走到後面的小破屋。
他一直不喜歡來這裡,有鐵鏽的味道,很臭。
師九如每次在這裡待上好幾天時,他都會生氣……
策馬天下恍惚著推開門,屋內還是那種噁心的味道。
小屋子裡很暗,他點起燈,往裡面一看,木桌上卻放著兩把劍。
策馬天下,走過去拿起了其中一把劍。
拔出劍鞘一看,是一把劍身上滿是裂痕的劍,看起來好像是待修的,但是為什麼放在這裡?
策馬天下仔細看著,發現劍柄處刻著六魄二字。
六魄劍?
策馬天下摸著劍上的六魄二字,仔細想了下,師九如確實跟他說過,六魄的事情。
師九如說他一身無情無慾,只行大愛。
因為他不是人,人有三魂七魄;靈魂、覺魂、生魂。
少一魂,人就算活著也像死。
七魄則各有其名,但大體上指的是喜、怒、哀、懼、愛、惡、慾。
人要是少了其中幾樣,大致上還不至於會怎樣,只是不太完整,偶爾會被人說不太像人罷了。
師九如說,他自己是神,從未有過三魂。
而七魄,只有一魄留在身子裡,剩下的六魄,都在他當初窮極罪惡之時,拿來打劍了。
清罪之時,便是天庭為了把那些偷偷摸摸做著不該為神的事情的神祇給打下凡間受苦的時節,說直接點就是大掃除,說難聽點,就是替死鬼時間。
真正有大罪的神才不會這麼輕易的被打下凡,師九如就是其中一個頂罪,以擅自鑄造六魄之劍,意圖顛覆人間為罪名而下凡的鍛劍司。
策馬天下把六魄劍收回劍鞘,師九如靈體散離,六魄劍自然有了裂痕,那……另一把又是什麼?
策馬天下將六魄劍放回原位,伸手拿起另一把看起來較為樸素的劍,仔細在手裡把玩,發現十分順手,也很適合他握取。
他拔劍,上頭什麼都沒寫。
策馬天下把劍又收了回去,最後拿著兩柄劍,走到屋外去。
這一日已到夕陽西下的時間。
策馬天下辦完事後,渾渾噩噩的倒在師九如的床上睡著了。
師九如的味道……
隔日罰罪司受師九如之託下凡來探,一落凡間就察覺靈氣,仔細查找,就在屋前一棵大樹下,有一把長椅,看來是師九如長年休憩之地,長椅旁,有一把十分樸素的劍立於那裏,而劍立的地方,有隆起的土丘,他伸手去探,裡頭看來是埋了當年清罪時一併下凡的六魄劍。
怎麼會埋在這裡。問天譴皺起眉,轉頭甩袍踏入屋內,死氣沉沉。
卻仍留有鍛劍司的靈氣,他在屋內四處找,沒找到人,卻在師九如的床上看到一團棉被團子,他心想師九如的生活習慣怎地如此差之時,那團子動了一下。
「……」問天譴沒師九如那般欣賞的閒情逸致,他抬手就把團子掀開,裡頭是腫著雙眼,一臉空茫看著他的策馬天下。
問天譴一窒,伸手將一封信交給了他。
之後便回天上去了。
策馬天下顫著手打開信,師九如寫給他的信。
字跡有些歪歪斜斜的,不是很好看。
策馬天下仔細讀了起來。
策馬天下,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寫信給你、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了。神是不會死亡的,這次叛逃罪,天界罰我輪迴五世,也就是五百年,到時候你應該已經不在了,所以我特地請罰罪司幫我偷偷送這封信,希望他找得到躲在棉被團中的你。
你看到劍了嗎?六魄劍大概裂的一蹋糊塗,八成一使劍氣就裂了,那也不是送你的,送你的是旁邊那把看起來就很素的劍。那是給你的劍,叫做靜心劍。希望你還記得我對你說的話,人生的意義並不是只有仇恨與憤怒,六魄劍裡面包含了我所有的情感,卻唯獨沒有我的愛,因為我把愛……
策馬天下抱著信,包著那團棉被,放聲大哭。
--因為我把愛,都留在你身上了。
※
大半年過去了,寨子裡沒什麼改變,連帶的策馬天下也是。
只是偶爾,他會站在樹下,看著那把靜心沉思很久。
難得這日,有人從外地來尋他,一踏入便見策馬天下就站在樹前,對著樹下的劍發呆。
「策馬天下。」
「嗜殺者。」
「你說我可以把你當一個朋友,所以我來拜託你一件事情。」
策馬天下垂眼,心想自己確實說過,放下仇恨後,他連握著劍都覺得有些沉重,回過頭望,其實那些也不過是轉瞬一刻的事情,真正執著的只是自己的心思,一想開,他就放下了。
跟嗜殺者說,如果不把你當仇人,那就把你當朋友吧。
你也可以把我當一個過路人,或是把我當朋友。
「什麼事情?」
嗜殺者拿出一封掌心大小的木匣子,交給策馬天下。
「一個交代,你知道我家內事狀況複雜,我想我至少還要有個交代。
策馬天下接過匣子後頓了頓,想了想後將木匣收入懷裡。
望著策馬天下的沉默,嗜殺者開口問了:「放下仇恨,你悔嗎?」
策馬天下抬眼一望,仔細思索這個問題,最後思不出答案。
只能回應:「這個問題,我現在無法給你答案,讓我思考吧。」
「你想吧,我走了。」
策馬天下還在思索,嗜殺者已然轉身離去。
他望著嗜殺者的背影,想了很久很久。
最後回頭拿了靜心劍,將那木匣放在靜心劍原本的地方。
策馬天下進屋去,整頓了屋內屋外,直至天明,他抱著被褥醒來,留戀的貪著上頭僅存的一點味道,只剩下一點點的味道。
像是夠了,他終於起身,束好髮。
將那一團亂皺皺的被褥折好,乾乾淨淨的疊在床角,他伸手滑過床榻,撫平一切,最後揹起靜心劍,關上窗、走出門外,轉身闔上門。
望著逐漸消失在縫隙裡,那曾經居住過、與師九如一同生活過的地方,最後望著緊閉的木門,門上斑駁的春聯,他撫平紙上凹角。
走到樹前,他看了一眼埋著六魄而隆起的土丘。
淡淡低語:「師九如,我將你留下的,都一併帶走了。」
他關上木籬笆,帶著一身輕逸,遠颺。
主寨內一陣騷動後,卻又安靜,像是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
寨子,始終是寨子,不會有絲毫改變。
走的是人,留下的是離別。
※
「你以為你能阻止我嗎?」
好像,不行。
嗜殺者半跪在地上,眼前面對的,是他的父親。
一個叫做軒轅不敗,畢生求敗的男人,更是個狂人、狠人。
武功不及的後果,就是差點把命賠上,但他有需要阻止他的理由。
不能再讓軒轅不敗這樣下去了--
一陣刀光劍影,飛散的是嗜殺者噴出的血花。
他不斷後退,殺招卻毫不留情的又往他身上襲來,下一瞬間,卻被劍招擋開,嗜殺者穩定身形後,就見策馬天下立於面前,他一頓,幾乎怒吼:「你來做什麼?」
「給你一個答案。」策馬天下握著靜心背對著嗜殺者,歛眸望著眼前的男人。
他也曾經恨過、狂過,這般漫無目的的追求過。
「你的交代,我放在六魄之上了,回去領吧。」
「策馬天下!」
「走呀。」
嗜殺者眼前一白,策馬天下就帶著劍招殺了出去,他只能咬牙,最後選擇轉身飛離戰場。
「策馬天下!我等你給我答案!」
聽著離去前的叫囂,策馬天下閉起了眼。
靜心出竅,光影流梭。
氣勁相衝的那一剎那,早已有了定局。
策馬天下單膝跪下,胸口破出大洞,望著不斷流出的血液,他只覺得溫度正在流失。
「用自身的生命換嗜殺者的活路,不嫌愚蠢嗎?」軒轅不敗甩袖,轉頭欲走。
策馬天下嘴角卻勾起了,他嗆著血。
虛弱的開口:「不,愚蠢的、是你……軒轅不敗……你、早就輸了天下……」
他眼前一黑,身軀漸冷。
不覺恐懼害怕,不覺驚慌難捱,只覺得一陣惆悵,對了,師九如離開時也是這樣,漸漸地沒有溫度,回到家之後,就算緊閉門窗,味道也逐漸消失,緩慢卻確實的侵蝕著他與師九如留下的一切。
被褥上殘存的溫度,到最後,只剩下他自己的。
睡不著的話,只能去到那個打鐵的木屋,在那個佈滿鐵鏽的小屋內,不斷的翻找著,師九如留下,還擁有味道與溫度的東西。
最後湧上心頭的,是嗜殺者的問題。
悔過嗎?
不,不悔。
曾經的悔恨,只是責怪自己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而轉嫁成恨著他人的心態,心想著只要報仇了,這份悔恨就會消失。
其實這才是真正愚蠢的想法,仇報了,人也不會回來,心也只會空盪盪的,什麼都沒有。
失去的,就是失去的。
饒是瘋狂的找尋、追求,不斷的希冀著,也不會在從流逝的韶光之中,凝聚歸來。
他閉上眼,終於停止思索。
他這段時間想了很久,渾渾噩噩,恍恍惚惚。
想的都是師九如,跟在那寨子裡的事情。
原來,只有這樣,才能抑制真正的想念。
師九如,我還能再見到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