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與錢】
BG、BL都有。
這是個飛機滿天飛、鐵皮車滿地跑的世界,但就算是這樣的世界也是存在著一些科學不能解釋的事情,例如人間各區域之中,除了所謂的警察跟區公所這些政府機關以外,還有一個名為管區的存在。
這個管區不是管人的,是管通常稱為非人的東西。
不過更正確來說,是管妖的。
各管區旗下通常會有類似或接近的妖物聚集,像是蛇魈的管區就幾乎是蛇精,而煙鬼的管區幾乎都是些怨氣積深而化的妖物。
就像蛇魈身邊必然跟著宿蟒一樣,煙鬼身邊也必然跟著兩三個他信任並且十分重用的手下。
其中之一就是那個拐跑了他寶貝女兒的鬣蜥精,獵臣,被小公主直接暱稱叫阿鬣。
獵臣是難得的鬣蜥成精,因為死時怨氣過深,直接乘怨,殺了主人一家不夠還差點毀了整個小寨子,煙鬼察覺的早、趁機收了之後,獵臣就一直跟在煙鬼身邊,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他是煙鬼出門談事時一定會帶在身邊的手下,而在管區內處理事情時,能稱得上第三把交椅的,大概就是獵犬兄妹。
他們就是一組獵犬妖,正確來說是犬封的後裔,速度極快、嗅覺奇佳無比。
「幸運。」
他回頭,是管區內的妖醫,一位傍水的水族。
妖醫不太能凝聚人型,通常不離開煙館後面為他蓋的池子,一身水氣、髮絲水藍,耳為魚耳、手上有蹼,雙腳不太方便,走起路來都有些蹣跚。
「溪,找我有事嗎?」被喚作幸運的,是獵犬兄妹的兄長,一個跟名子一點都不像的傢伙,要不是他堅持要用中文叫他,現在喊著的就是Lucky了。
「給墮少爺的藥糖做好了,要麻煩你跑一趟咖啡店。」溪從懷中拿出一個密封袋,幸運抬手接過。
他們站在那裏聊天,幸運外型很剛強,不知道為什麼,煙鬼這區的男人幾乎都是那種霸氣外露、狂霸酷炫跩的類型,小平頭、黑背心、黑長褲、濃眉……嗯咳。
一個外型剛強的男人跟一個外型似水的男人站在一起,畫面就真的滿如詩如畫的。
至少,站在牆壁後面的她看起來是挺那啥那啥的。
她垂著長睫,淺色的眼眸隱藏著情緒,她與兄長一樣,有著黑髮與高挑的身材,比起外面女子的柔弱,她顯得俐落並且強硬。
「嘿、妮妮。」
她皺眉,回頭就看見管區中的同事站在她身後。
「不要叫我妮妮。」
「妳不是叫瑪妮嗎?叫妮妮比較親近啦,話說妳再看什麼?」比她高上一個頭的男人往她肩側探頭,就看到幸運跟溪站在一起的畫面,才剛想說什麼,他就被她給了一拐子。
「跟你沒關係。」
他跌坐在角落,看著瑪妮昂首甩頭離去的樣子,笑了出來。
嘛、才剛加入不久就遇到這麼有趣的事情,真是好玩。
晚上,幸運帶著妹妹去吃晚餐。
看妹妹一臉氣呼呼的樣子,幸運撐著臉,好奇的問了:「怎麼了?」
「沒事。」
「看起來就是一個有人惹妳不開心的節奏啊?我來猜猜……那個新來的?」天知道那個新來的是吃錯了什麼藥,老是愛挑惹他這個戰鬥力指數不低的妹妹。
「……才不是!」
聽妹妹高昂的聲音就知道至少有一半是了。
「嗯哼,大家都是同事,和平相處嘛。」
「像你跟溪一樣的和平?」
幸運嗆到了,麵條差點沒從鼻孔裡噴出來。
他按著鼻子,抬眼看著拿湯匙吃飯的妹妹,低吟了一聲:「妹妹、妳……」這是、這是吃醋嗎?
「我不想跟你分開,那太可怕了。」她咬著湯匙,淡淡地說著。
幸運挑眉了。
「我不會走。」
但是你也不會一直陪在我身邊。
她垂著眼,吃的臉頰都股了起來。他們小時候,遭遇過太可怕的事情。
犬封的血統太淡,他們有意識的時候就是狗,在父母的身邊、與兄長姊妹生活,本來是很無憂無慮的,但是人類出現了,把他們一家子全剷了,就為了蓋大樓、造工廠。
怕有怨氣,還找了不倫不類的道士來收妖。
把他們的父親打得魂飛魄散,兄弟姊妹也不知道去哪了,有印象時,就是哥哥咬著她、傷痕累累的逃了出來。
在人類世界、高樓大廈之中,挖著垃圾與餿食,有一餐沒一餐的過日子,直到遇到一個,他們曾經以為是對他們好的主人。
那是一對情侶,看他們可能於是撿了回去照養。
他被取名為Lucky,給女孩子養著。她被叫做Money,被男孩子帶在身邊。
本來還能好好見面的,沒想到,分手--
她被送進了收容所,看著沒有天空的屋頂,低聲嚎叫、卻叫不來兄長的陪伴。
直到那個女孩帶著哥哥出現在她要被處理掉的前一天。
她已經病了、並且很虛弱,將養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恢復有精神與活力的樣子。
後來……他們還是成了妖。
血統無法改變,他們擁有成妖的本能,從那日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分開,就算到了煙鬼的身邊做事,也仍是在一起。
只是世道平穩,她覺得有哪兒不對了。
悶悶的、哀傷的,有些難過的感情環繞在她身邊,尤其是幸運跟溪在一起的時候,那感覺更為強烈。
「吃飽了?」
她抬頭,勾了勾嘴角。
「你自己去咖啡店吧,我有別的事情要做。」
「……好。」幸運笑了笑,結完帳就離開餐館,往執神的咖啡店送藥去,她撐著臉悶了一陣後才起身離開,只是去了附近的公園,看人溜狗。
她曾經也,是那樣過日子的。
「妮妮,玩飛盤嗎?」
她皺起眉,往旁邊狠狠一瞪,又是那個新人。
「你很閒?老大沒指派任務給你?」
那男人笑了笑,把手上剛買的烤香腸遞給她。
「做完了,我效率不錯的。」
她哼了一聲,扭頭,沒有接過食物。
男人乾脆自己吃了,大喇喇地坐在她身邊,咬著棍子,看著那群跑跳的傢伙,笑了幾聲:「能這樣活著也不錯啊,至少開心。」
「其實很悲哀。」
「妳會覺得悲哀,只是因為太寂寞了吧。」他拿棍子剔牙,然後看著她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承認又有什麼關係?寂寞本來就很殺人。」
她咬牙,發出低狺警告,抬手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
他臉沒紅,她的手倒是整個紅了起來,她詫異地看著自己的手,一臉不可置信。
「鯊魚皮,很硬喔。」他指著自己臉頰,笑咧了嘴。
他可是曾經一個人在深海底下,獨自徘徊沉眠了好幾百年,寂寞到沒人說話,一張開眼就是吞噬、連聲音都不懂得怎麼發出的--
深海帝王。
寂寞的主啊。
「為什麼要來這裡?你有這種修為大可以自己去掙一個管區。」
「自己一個,太寂寞了。」他笑了笑,咬斷棍子,伸手接住飛過來的飛盤,丟回去給跟狗一起尖叫的小孩子。
「可以這樣碰人、與人交談,比當王坐在那孤高的椅子上,來的讓我舒服太多了。」他伸手摸上瑪妮的臉頰,看著她淡色的眼眸,笑了出來。
指尖是粗糙的,像磨砂紙一樣。
「不要碰我,我會咬死妳的。」她拍開那隻手,咧嘴哼了幾聲。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最後在她面前張開了嘴巴。
在妖的眼中,她看見了一隻鯊魚、對著她,張開了幾乎可以把吞噬的大嘴,而嘴中有著無數的利齒,帶著冰冷、來自深海的寒意與壓抑。
碰--
「咦?」他閉上嘴,就看見瑪妮暈倒在草地上。
抱著她回管區後,先被煙鬼罵了個透徹,再跟幸運斯逼起來,最後兩人都被爆炸的溪倒灌進池子裡,泡了一整晚的水。
他泡在水裡,抹著臉。幸運瞪著他,幾乎快要脫窗。
「你要不要直接說,不要瞪得好像我搶了你嘴邊肉一樣?」
「離我妹妹遠一點。」
「啊、這個啊……做不到。」他轉頭,笑了。
幸運握起拳頭又要往他身上被,被溪捲起的水花整個壓進了水底,溪站在池邊不高興的開口:「你在玩弄妮妮?」
「只是覺得我們都一樣寂寞,身邊有人、卻感受不到陪伴。」他看著在池子底吐泡泡的幸運,勾唇笑了。
「因為活在這廣大的人群中,與不認識或認識的人擦身而過,而感到孤獨。」
「別欺負她,妮妮只是個單純的孩子。」
「蠟筆小新中的可不是。」他笑了幾聲,指著池子底的幸運。
「你再不把他撈起來,可能會出狗命喔。」
溪低喊,連忙把吐著水的幸運從池子裡撈起來。
幸運抽著嘴角,掛在池邊,嗆咳了幾聲。
他張著眼,整個往池子底摔。下沉,看著水面上倒映的月牙與浮沉的蓮花。
他吐出一口氣,眼上覆蓋起一層膜。閉不上眼的。
碰--到底了,他躺在池子最底處,吐著細微的泡泡,看著不甚遙遠的星空,這個深,與海洋比起來,真是差的多了。
他在池底發出低沉的笑聲。
震盪了水面,溪替幸運擦著臉,或許他懂、他也許懂。
「我有時候也會感到寂寞,在你們都不在煙館的時候。」
幸運抬頭看他,伸手把他的髮絲順到耳後,敏感的魚耳稍微動了下。
「因為煙館有你在,所以我會回來。」
溪垂下眼,淡淡的笑了。
她仍是站在牆壁後方,沒能靠近,最後噙著眼淚,轉身、昂頭,豎起尾巴,驕傲的--哭著跑走。
※
他叫幸運,是隻格雷伊獵犬。
有犬封的血統,父母與其他兄弟姊妹雙亡,與妹妹兩人在人間流浪許久後被一對情侶拾回,他被那位女性人類取名叫做Lucky-幸運。
而妹妹則被那個男性人類撿回照養,他給她取了個名,叫Money-金錢。
可惜的是,這對情人之間的愛並沒有那麼持久,而那個男人也沒有那麼愛狗,不過一年他們分手,分手後那傢伙竟然就直接把妹妹扔了,因為體型與類別的關係,妹妹很快就被抓到了收容所。
不見天日的鐵籠,悲哀與絕望的日子,倒數著。
直到他的嚎叫引起女主人的注意,她才想盡辦法探聽到妹妹的消息,並且趕上最後一日,前去把妹妹救了出來。
之後妹妹就變得很黏他。
而他們也這樣跟女主人過了好一陣子的日子,直到他們的妖力覺醒,女主人年華老去、他們卻仍是維持那個模樣,讓人感到害怕的那一天,分離的時刻也同時到來了。
他們離開了女主人,獨自在這廣大的世界遊走流浪。
修練妖力、凝聚力量,直至成形,懂得化人後,他們便已經跟在煙鬼身邊,在這個小小的管區裡過著安穩的日子。
「幸運,少爺的情況怎麼樣?」
聽到溪的問句,他連忙回神,把手機中拍的煙墮照片給人看,溪垂著眼,伸手湊上那螢幕,看著在翎瀾懷裡、穿著老鼠套裝、皺著一雙濃眉,股著雙頰,一臉不高興,仍是三歲小孩模樣的菸墮。
「外表看起來很健康,羽毛呢?」
幸運又轉了一張照片,是翎瀾讓煙墮掛在自己手背上,另隻手拉開他背後四對羽毛的模樣。
「好似還是一樣沒能發育齊全,夜咳與說話能力呢?」
幸運把照片一一滑出來給溪看,溪扶著他的手看得很認真。
「翎瀾說少爺仍是會夜咳,要是白天寒了或是水喝少了都會咳,吃下藥後會咳的比較不那麼難過一些,至於說話……仍是斷斷續續,但是學話倒是挺快。」
溪抿唇,眉毛都皺起來了。
「我覺得還是帶少爺回妖界去找更資深的妖醫……像是廣目天大人或是柳禕大人,他們的醫術都比我好太多……也許比較懂得怎樣處理少爺的情況。」
「執神大人也說了不急,混種妖本來就比較難以捉摸,不如再觀察看看吧?」幸運拍拍溪的手,溪冷靜了下來,點了點頭。
瑪妮過來後院找兄長時就看到溪依偎在幸運懷裡的模樣,她雙眼一酸,轉頭就走。
走出煙館後她才發現自己又走到了那天那座公園,她傻傻地坐在鞦韆上微晃著,黑外套與小背心加上俐落長褲的她,散著一頭及肩的長髮,冷凝的面孔顯得剛強,讓人不由得自主多看幾眼,卻沒人敢靠近。
她晃著鞦韆,眼神放遠,最後定在一位拄著拐杖,步伐緩慢,有些遲鈍的老婦人身上,那位婦人是帶著孫女來遛狗的,年紀小小的孫女兒牽著一隻玩具貴賓在公園裡嘻笑著。
「嘿。」
她回神,身後突然出現那個傢伙,那個鯊魚皮。
她咬牙,狠狠瞪了他一眼:「鯊魚皮,你想幹嘛?」
「我其實不叫鯊魚皮……妳在看什麼?」他笑了笑,看著人的視線,瑪妮看著那老太太,面容添上皺紋、身形也已痀僂,拄著拐杖的手顫抖著,不再是當年那個笑的陽光、笑的驕傲的女人。
「我的曾經。」我曾經看著她,欣羨著那個活力充沛,總是昂著頭,驕傲的抬頭挺胸著的女人,不論發生什麼事情她都不會被擊倒,就算哭了,也是抬起頭往前走。
所以,她的人形,與她曾經的主人很像。
想著,那隻玩具貴賓跑了過來,直接趴到她漂亮的小腿上,前腿巴住、開始不雅觀的擺動腰身。大家都知道這該死的是甚麼意思。
她垂下眼,那老婦人連忙拐過來要拉狗,她才想抱起狗,背後的男人只是咧開嘴露出森森的白牙一角,那小狗就嚇得汪嗚汪嗚的往小主人身後奔。
老婦人看著坐在鞦韆上,神情與樣貌那麼似她年輕時模樣的瑪妮,突然有些恍惚地站在她面前。
顫著伸出佈滿皺紋與斑點的手,啞聲開口:「妳……」
瑪妮看著她,輕聲開口喊著她的名子。
「顏茴。」
老婦人身子一顫,遮著臉晃了下,瑪妮身後的男人走過去扶住了她,讓老婦人坐在另外一邊的鞦韆上,老婦人遮著臉悶了一陣後才收下手,按著眼角,露出那個如年輕時一般,驕傲卻歷經風霜的笑。
「Money?」
「……嗯。」瑪妮低著頭,過長的腿在地上來回晃動。
老婦人嘴角又動了動,抹去眼淚,吸了口氣後才繼續開口:「Lucky呢?你們……都還好嗎?」
「嗯。」她轉頭,年華老去的主人正看著公園裡奔跑的小孫女與寵物狗。
「……為什麼知道是我?」她悶悶地問著。
「妳坐在鞦韆上的模樣,跟我年輕時一模一樣。」驕傲、剛強、自負,不願低頭認輸,但是卻寂寞,哀傷,甚至是難過的,伸著腿在顯得有些小的鞦韆上一晃一晃的。
「妳難過嗎?」
瑪妮垂下頭,沒有說話。
老婦人笑了笑,也跟著在鞦韆上晃了起來。
「妳生氣、難過的時候,總是這樣低著頭、一聲不吭的窩在角落,只有Lucky過去蹭蹭妳時,妳才會抬頭。」
「哥哥不會來蹭蹭我了,他有別的、需要蹭蹭的人。」
「妳呢?妳有別的可以蹭蹭的人嗎?」老婦人歪頭看著她,她撇唇扭過頭去,老婦人有些暈了,停下鞦韆,又喘了口氣。
「寶貝,別跟自己過不去,妳的世界不是只有Lucky啊。」
就像,我以為我的全部就是那個曾經擁有過妳的男人。
但那個男人的世界,其實不過只是謹守著他的自尊與驕傲,還有他心心念念的金錢與權力。
當這一切蓋過了他們彼此之間的情愫,那連接就斷了。他禁不起,她比他更驕傲。
「沒有別人了……」瑪妮低下頭。
當她以為她可以信任的人丟下了她,蹲在那冰冷黑暗的收容所時,她覺得世界是黑暗沒有希望的。
除了哥哥以外,她的世界……
找不到別人。
她的驕傲,容不得她對別人低頭。
「嘿、吃冰嗎?」他突然出聲,手上抓著三支從便利商店買回來的冰淇淋,一支給了老婦人、一支給了她,最後一支他笑著走過去給了那個跑到累的小女孩。
她看著他扛起小女孩笑開了嘴。
……老大說,他們其實都是自寂寞中凝聚而成的悲哀。他也是嗎?他也悲哀並且孤獨著嗎?他也曾經,孤苦無依、失去希望,不知道該信仰什麼嗎?
那為什麼他可以捨棄自尊與驕傲,選擇對另一個人低頭?
「死命地撐著那些又能得到什麼呢?我就是活得太驕傲了,才一路跌跌撞撞。」老婦人拿小湯匙吃著冰,笑著說。
瑪妮可以看見,她的左手手腕上,有著老舊、明顯的刀痕。
「我很羨慕妳,所以才想變成妳,為什麼驕傲不好?」瑪妮咬著冰,卻哭了出來,就算哭,她仍是傲氣的上揚著眉眼,不容許自己軟弱。
「因為要是一路都抬著頭往前走,妳會錯過很多……低頭或回首就能看見的美好事物,妳會撞傷人、惹疼人,然後留下悲哀給予妳自己。」老婦人咬著湯匙,閉上眼,回憶起她這些年來的事情。
「可是我很羨慕妳啊,我真的很羨慕妳啊……」我羨慕妳總是驕傲的抬著頭,往前走,臉上總是掛著不容許被打敗的強硬,不論日子多苦,永遠都餓不著他們兩兄妹,就算三個人一起窩在沒電的屋子裡吃著一份便當也是開心著。
就算所有人都罵他們是怪物,妳仍是叉開雙腿站直了身子指著他們反罵回去,就算被自己的孩子質疑,妳也是不容許他們質疑的……就算這讓他們傷透了心。
這也是我們選擇離開妳的原因。
何苦為人……為什麼,我們要選擇化人,為什麼我……想要變成妳?
瑪妮吃得滿臉都是眼淚,嘴邊都是冰淇淋與餅乾的殘渣,比小孩子吃相還糟,他發現了,走過來,拿出手帕替瑪妮擦掉滿臉眼淚與嘴邊的殘骸。
「寶貝,妳不是我啊,妳看看我現在。」老婦人看著她掛著淚痕的臉,好像看到當年她失戀時,在鏡子前哭花了臉、哭腫了雙眼,最後拿起刀片往左手手腕狠狠劃下的前一秒。
是那樣狼狽,她自己卻覺得美得不成人樣。
當然最後沒死,動脈是斷了,不過血沒噴多少她就被發現緊急送醫,被臭罵一頓後,還是撐著驕傲與自尊活了下來。
瑪妮看著她。
風霜歷練、蒼老瘡痍,她是那樣的不堪,矮小瘦弱,脆弱的好似一推就倒,風燭殘年、只差沒有行將就木,但也……怕是沒有多久了。
可那雙眉眼之中,那笑容裡面,卻藏了以往的她沒有的一種韻味,她說不上來是什麼,但是他知道那種韻味。
赤璃大人那般狂傲的女人身上也有,執神大人那樣強大的人身上也有。
「妳過得幸福嗎?」
聽見瑪妮哭著問她的聲音,老婦人停下吃冰的動作,最後垂著眼笑了。
「二十幾年前,並沒有,但現在……」她閉上眼,嘴角勾著笑。
「是的,我很幸福。」我慶幸我沒有放棄愛人與我的驕傲,也感謝上天讓我擁有遇見那人的幸運……以及他願意包容的脾性。
「因為有孩子?」瑪妮看著那跟別家小男孩玩起來的小孫女。
「因為有一個人,愛著我。」愛著我的全部。
她吃完冰,拄著拐杖起身,他接過垃圾,笑著拎去丟了。
她拄著拐杖去牽小孫女,說天晚了該回家了,小孫女撒嬌著跟小男孩揮手,牽起玩具貴賓,跟著奶奶的腳步,慢慢的離開了公園。
他丟完垃圾回來,乾脆的坐在老婦人坐過的鞦韆上,抱著鐵鍊看她。
「嘿、妮妮,還想吃些什麼嗎?」
她抬手擦著眼淚,瞪了他一眼。
「不要以為這樣就能討好我!」
「做妳自己就好了,我們時間很長,還有很久……可以讓妳懂得,為何成人。」他晃著鞦韆,緩緩蕩蕩的。
像是當年,他沉浸在伸手不見五指、看不見半點光芒的黑暗深海之中,承受著冰冷的海壓與稀薄的空氣,聆聽著自己肚腹中傳出的咕嚕聲,與周圍緩緩蕩蕩、遠遠傳來的深海呻吟。
來自大海的恩澤,就是注定他,必須沉在那深海之中,忍受孤獨與絕望,直至他能突破枷鎖,往上浮游,破海而出,對著曙光劃出海浪--
寂寞的主啊。
連寂寞都無法控制的主啊,誰來救贖他。
瑪妮晃著鞦韆,看著六點時刻的路燈閃起,魂火飛蕩,公園開始安靜了下來。
他們晃著鞦韆,安靜的沒人開口。
他耳邊隱隱回響著海底的呻吟,她耳邊則是那不見天日、昏暗冰冷的收容所之中,所傳來的死亡吶喊--
「我們回來了。」老婦人牽著小孫女兒回到家,小孫女兒開心地撲上母親的懷抱,媳婦笑著摟了摟孩子後過來牽婆婆的手,她晃著身子坐到沙發上閉上憩了一陣。
晚歇喊飯,她張開眼,被攙扶著挪到餐桌時,她側眼看了下那張佛壇上,殘餘的線香與高掛著的相片。
沒有脾氣般溫和笑著的男人,仍是這般溫柔地看著他們。
三年來,從未變過……不、該說是認識他的二十幾年來,從未變過。
她晃著身子走過去,點了根香,雙手合十按著香,低聲默念:「我今天遇到了那孩子喔,我一直、一直、一直很想介紹給你的兩個孩子之一,我可愛的、驕傲的、卻又有點傻氣的孩子。」
「你看見了一定會說,那抬頭甩尾巴的模樣,真是像透了我。」
她顫著手,想把香往香爐上插,卻有些力不從心,她兒子看見了便過來扶住她的肩膀,替她把香插好,笑了笑,扶著她慢慢的走到餐桌旁。
「媽今天好像很開心?」
「呵呵、是啊,有個帥小夥我們娘兒倆吃冰呢。」她笑開了一張臉,皺紋堆積起來的面容看起來有些狼狽,卻讓她的家人都跟著笑了。
「哇!這麼好,下次帶我去公園,我也有冰吃嗎?」媳婦一邊端著湯、一邊對著女兒嘟嘴巴扮鬼臉。
「如果還能遇見那小夥子的話,我會幫妳問問的。」
「媽,那我也有嗎?」
她鄙視的瞅了兒子一眼,然後大家都笑了。
其實啊,她仍是當年那個衿持著驕傲不放的女人。
只是時間太毒,毒的抹去了她驕傲中的很多成分。
留待現在,她的驕傲只是偶爾小小的任性與撒嬌,與她那小小的孫女兒一樣。
待來年再遇,妳定能比我攢住更多更美的驕傲。
她顫著持筷的手,笑笑地想起--
那一年在小套房裡面,她身邊偎著兩隻大狗,分別啃著排骨,她吃著青菜的畫面。
但願人長久,只在此情間。
※
這個管區不是管人的,是管通常稱為非人的東西。
不過更正確來說,是管妖的。
各管區旗下通常會有類似或接近的妖物聚集,像是蛇魈的管區就幾乎是蛇精,而煙鬼的管區幾乎都是些怨氣積深而化的妖物。
就像蛇魈身邊必然跟著宿蟒一樣,煙鬼身邊也必然跟著兩三個他信任並且十分重用的手下。
其中之一就是那個拐跑了他寶貝女兒的鬣蜥精,獵臣,被小公主直接暱稱叫阿鬣。
獵臣是難得的鬣蜥成精,因為死時怨氣過深,直接乘怨,殺了主人一家不夠還差點毀了整個小寨子,煙鬼察覺的早、趁機收了之後,獵臣就一直跟在煙鬼身邊,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他是煙鬼出門談事時一定會帶在身邊的手下,而在管區內處理事情時,能稱得上第三把交椅的,大概就是獵犬兄妹。
他們就是一組獵犬妖,正確來說是犬封的後裔,速度極快、嗅覺奇佳無比。
「幸運。」
他回頭,是管區內的妖醫,一位傍水的水族。
妖醫不太能凝聚人型,通常不離開煙館後面為他蓋的池子,一身水氣、髮絲水藍,耳為魚耳、手上有蹼,雙腳不太方便,走起路來都有些蹣跚。
「溪,找我有事嗎?」被喚作幸運的,是獵犬兄妹的兄長,一個跟名子一點都不像的傢伙,要不是他堅持要用中文叫他,現在喊著的就是Lucky了。
「給墮少爺的藥糖做好了,要麻煩你跑一趟咖啡店。」溪從懷中拿出一個密封袋,幸運抬手接過。
他們站在那裏聊天,幸運外型很剛強,不知道為什麼,煙鬼這區的男人幾乎都是那種霸氣外露、狂霸酷炫跩的類型,小平頭、黑背心、黑長褲、濃眉……嗯咳。
一個外型剛強的男人跟一個外型似水的男人站在一起,畫面就真的滿如詩如畫的。
至少,站在牆壁後面的她看起來是挺那啥那啥的。
她垂著長睫,淺色的眼眸隱藏著情緒,她與兄長一樣,有著黑髮與高挑的身材,比起外面女子的柔弱,她顯得俐落並且強硬。
「嘿、妮妮。」
她皺眉,回頭就看見管區中的同事站在她身後。
「不要叫我妮妮。」
「妳不是叫瑪妮嗎?叫妮妮比較親近啦,話說妳再看什麼?」比她高上一個頭的男人往她肩側探頭,就看到幸運跟溪站在一起的畫面,才剛想說什麼,他就被她給了一拐子。
「跟你沒關係。」
他跌坐在角落,看著瑪妮昂首甩頭離去的樣子,笑了出來。
嘛、才剛加入不久就遇到這麼有趣的事情,真是好玩。
晚上,幸運帶著妹妹去吃晚餐。
看妹妹一臉氣呼呼的樣子,幸運撐著臉,好奇的問了:「怎麼了?」
「沒事。」
「看起來就是一個有人惹妳不開心的節奏啊?我來猜猜……那個新來的?」天知道那個新來的是吃錯了什麼藥,老是愛挑惹他這個戰鬥力指數不低的妹妹。
「……才不是!」
聽妹妹高昂的聲音就知道至少有一半是了。
「嗯哼,大家都是同事,和平相處嘛。」
「像你跟溪一樣的和平?」
幸運嗆到了,麵條差點沒從鼻孔裡噴出來。
他按著鼻子,抬眼看著拿湯匙吃飯的妹妹,低吟了一聲:「妹妹、妳……」這是、這是吃醋嗎?
「我不想跟你分開,那太可怕了。」她咬著湯匙,淡淡地說著。
幸運挑眉了。
「我不會走。」
但是你也不會一直陪在我身邊。
她垂著眼,吃的臉頰都股了起來。他們小時候,遭遇過太可怕的事情。
犬封的血統太淡,他們有意識的時候就是狗,在父母的身邊、與兄長姊妹生活,本來是很無憂無慮的,但是人類出現了,把他們一家子全剷了,就為了蓋大樓、造工廠。
怕有怨氣,還找了不倫不類的道士來收妖。
把他們的父親打得魂飛魄散,兄弟姊妹也不知道去哪了,有印象時,就是哥哥咬著她、傷痕累累的逃了出來。
在人類世界、高樓大廈之中,挖著垃圾與餿食,有一餐沒一餐的過日子,直到遇到一個,他們曾經以為是對他們好的主人。
那是一對情侶,看他們可能於是撿了回去照養。
他被取名為Lucky,給女孩子養著。她被叫做Money,被男孩子帶在身邊。
本來還能好好見面的,沒想到,分手--
她被送進了收容所,看著沒有天空的屋頂,低聲嚎叫、卻叫不來兄長的陪伴。
直到那個女孩帶著哥哥出現在她要被處理掉的前一天。
她已經病了、並且很虛弱,將養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恢復有精神與活力的樣子。
後來……他們還是成了妖。
血統無法改變,他們擁有成妖的本能,從那日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分開,就算到了煙鬼的身邊做事,也仍是在一起。
只是世道平穩,她覺得有哪兒不對了。
悶悶的、哀傷的,有些難過的感情環繞在她身邊,尤其是幸運跟溪在一起的時候,那感覺更為強烈。
「吃飽了?」
她抬頭,勾了勾嘴角。
「你自己去咖啡店吧,我有別的事情要做。」
「……好。」幸運笑了笑,結完帳就離開餐館,往執神的咖啡店送藥去,她撐著臉悶了一陣後才起身離開,只是去了附近的公園,看人溜狗。
她曾經也,是那樣過日子的。
「妮妮,玩飛盤嗎?」
她皺起眉,往旁邊狠狠一瞪,又是那個新人。
「你很閒?老大沒指派任務給你?」
那男人笑了笑,把手上剛買的烤香腸遞給她。
「做完了,我效率不錯的。」
她哼了一聲,扭頭,沒有接過食物。
男人乾脆自己吃了,大喇喇地坐在她身邊,咬著棍子,看著那群跑跳的傢伙,笑了幾聲:「能這樣活著也不錯啊,至少開心。」
「其實很悲哀。」
「妳會覺得悲哀,只是因為太寂寞了吧。」他拿棍子剔牙,然後看著她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承認又有什麼關係?寂寞本來就很殺人。」
她咬牙,發出低狺警告,抬手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
他臉沒紅,她的手倒是整個紅了起來,她詫異地看著自己的手,一臉不可置信。
「鯊魚皮,很硬喔。」他指著自己臉頰,笑咧了嘴。
他可是曾經一個人在深海底下,獨自徘徊沉眠了好幾百年,寂寞到沒人說話,一張開眼就是吞噬、連聲音都不懂得怎麼發出的--
深海帝王。
寂寞的主啊。
「為什麼要來這裡?你有這種修為大可以自己去掙一個管區。」
「自己一個,太寂寞了。」他笑了笑,咬斷棍子,伸手接住飛過來的飛盤,丟回去給跟狗一起尖叫的小孩子。
「可以這樣碰人、與人交談,比當王坐在那孤高的椅子上,來的讓我舒服太多了。」他伸手摸上瑪妮的臉頰,看著她淡色的眼眸,笑了出來。
指尖是粗糙的,像磨砂紙一樣。
「不要碰我,我會咬死妳的。」她拍開那隻手,咧嘴哼了幾聲。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最後在她面前張開了嘴巴。
在妖的眼中,她看見了一隻鯊魚、對著她,張開了幾乎可以把吞噬的大嘴,而嘴中有著無數的利齒,帶著冰冷、來自深海的寒意與壓抑。
碰--
「咦?」他閉上嘴,就看見瑪妮暈倒在草地上。
抱著她回管區後,先被煙鬼罵了個透徹,再跟幸運斯逼起來,最後兩人都被爆炸的溪倒灌進池子裡,泡了一整晚的水。
他泡在水裡,抹著臉。幸運瞪著他,幾乎快要脫窗。
「你要不要直接說,不要瞪得好像我搶了你嘴邊肉一樣?」
「離我妹妹遠一點。」
「啊、這個啊……做不到。」他轉頭,笑了。
幸運握起拳頭又要往他身上被,被溪捲起的水花整個壓進了水底,溪站在池邊不高興的開口:「你在玩弄妮妮?」
「只是覺得我們都一樣寂寞,身邊有人、卻感受不到陪伴。」他看著在池子底吐泡泡的幸運,勾唇笑了。
「因為活在這廣大的人群中,與不認識或認識的人擦身而過,而感到孤獨。」
「別欺負她,妮妮只是個單純的孩子。」
「蠟筆小新中的可不是。」他笑了幾聲,指著池子底的幸運。
「你再不把他撈起來,可能會出狗命喔。」
溪低喊,連忙把吐著水的幸運從池子裡撈起來。
幸運抽著嘴角,掛在池邊,嗆咳了幾聲。
他張著眼,整個往池子底摔。下沉,看著水面上倒映的月牙與浮沉的蓮花。
他吐出一口氣,眼上覆蓋起一層膜。閉不上眼的。
碰--到底了,他躺在池子最底處,吐著細微的泡泡,看著不甚遙遠的星空,這個深,與海洋比起來,真是差的多了。
他在池底發出低沉的笑聲。
震盪了水面,溪替幸運擦著臉,或許他懂、他也許懂。
「我有時候也會感到寂寞,在你們都不在煙館的時候。」
幸運抬頭看他,伸手把他的髮絲順到耳後,敏感的魚耳稍微動了下。
「因為煙館有你在,所以我會回來。」
溪垂下眼,淡淡的笑了。
她仍是站在牆壁後方,沒能靠近,最後噙著眼淚,轉身、昂頭,豎起尾巴,驕傲的--哭著跑走。
※
他叫幸運,是隻格雷伊獵犬。
有犬封的血統,父母與其他兄弟姊妹雙亡,與妹妹兩人在人間流浪許久後被一對情侶拾回,他被那位女性人類取名叫做Lucky-幸運。
而妹妹則被那個男性人類撿回照養,他給她取了個名,叫Money-金錢。
可惜的是,這對情人之間的愛並沒有那麼持久,而那個男人也沒有那麼愛狗,不過一年他們分手,分手後那傢伙竟然就直接把妹妹扔了,因為體型與類別的關係,妹妹很快就被抓到了收容所。
不見天日的鐵籠,悲哀與絕望的日子,倒數著。
直到他的嚎叫引起女主人的注意,她才想盡辦法探聽到妹妹的消息,並且趕上最後一日,前去把妹妹救了出來。
之後妹妹就變得很黏他。
而他們也這樣跟女主人過了好一陣子的日子,直到他們的妖力覺醒,女主人年華老去、他們卻仍是維持那個模樣,讓人感到害怕的那一天,分離的時刻也同時到來了。
他們離開了女主人,獨自在這廣大的世界遊走流浪。
修練妖力、凝聚力量,直至成形,懂得化人後,他們便已經跟在煙鬼身邊,在這個小小的管區裡過著安穩的日子。
「幸運,少爺的情況怎麼樣?」
聽到溪的問句,他連忙回神,把手機中拍的煙墮照片給人看,溪垂著眼,伸手湊上那螢幕,看著在翎瀾懷裡、穿著老鼠套裝、皺著一雙濃眉,股著雙頰,一臉不高興,仍是三歲小孩模樣的菸墮。
「外表看起來很健康,羽毛呢?」
幸運又轉了一張照片,是翎瀾讓煙墮掛在自己手背上,另隻手拉開他背後四對羽毛的模樣。
「好似還是一樣沒能發育齊全,夜咳與說話能力呢?」
幸運把照片一一滑出來給溪看,溪扶著他的手看得很認真。
「翎瀾說少爺仍是會夜咳,要是白天寒了或是水喝少了都會咳,吃下藥後會咳的比較不那麼難過一些,至於說話……仍是斷斷續續,但是學話倒是挺快。」
溪抿唇,眉毛都皺起來了。
「我覺得還是帶少爺回妖界去找更資深的妖醫……像是廣目天大人或是柳禕大人,他們的醫術都比我好太多……也許比較懂得怎樣處理少爺的情況。」
「執神大人也說了不急,混種妖本來就比較難以捉摸,不如再觀察看看吧?」幸運拍拍溪的手,溪冷靜了下來,點了點頭。
瑪妮過來後院找兄長時就看到溪依偎在幸運懷裡的模樣,她雙眼一酸,轉頭就走。
走出煙館後她才發現自己又走到了那天那座公園,她傻傻地坐在鞦韆上微晃著,黑外套與小背心加上俐落長褲的她,散著一頭及肩的長髮,冷凝的面孔顯得剛強,讓人不由得自主多看幾眼,卻沒人敢靠近。
她晃著鞦韆,眼神放遠,最後定在一位拄著拐杖,步伐緩慢,有些遲鈍的老婦人身上,那位婦人是帶著孫女來遛狗的,年紀小小的孫女兒牽著一隻玩具貴賓在公園裡嘻笑著。
「嘿。」
她回神,身後突然出現那個傢伙,那個鯊魚皮。
她咬牙,狠狠瞪了他一眼:「鯊魚皮,你想幹嘛?」
「我其實不叫鯊魚皮……妳在看什麼?」他笑了笑,看著人的視線,瑪妮看著那老太太,面容添上皺紋、身形也已痀僂,拄著拐杖的手顫抖著,不再是當年那個笑的陽光、笑的驕傲的女人。
「我的曾經。」我曾經看著她,欣羨著那個活力充沛,總是昂著頭,驕傲的抬頭挺胸著的女人,不論發生什麼事情她都不會被擊倒,就算哭了,也是抬起頭往前走。
所以,她的人形,與她曾經的主人很像。
想著,那隻玩具貴賓跑了過來,直接趴到她漂亮的小腿上,前腿巴住、開始不雅觀的擺動腰身。大家都知道這該死的是甚麼意思。
她垂下眼,那老婦人連忙拐過來要拉狗,她才想抱起狗,背後的男人只是咧開嘴露出森森的白牙一角,那小狗就嚇得汪嗚汪嗚的往小主人身後奔。
老婦人看著坐在鞦韆上,神情與樣貌那麼似她年輕時模樣的瑪妮,突然有些恍惚地站在她面前。
顫著伸出佈滿皺紋與斑點的手,啞聲開口:「妳……」
瑪妮看著她,輕聲開口喊著她的名子。
「顏茴。」
老婦人身子一顫,遮著臉晃了下,瑪妮身後的男人走過去扶住了她,讓老婦人坐在另外一邊的鞦韆上,老婦人遮著臉悶了一陣後才收下手,按著眼角,露出那個如年輕時一般,驕傲卻歷經風霜的笑。
「Money?」
「……嗯。」瑪妮低著頭,過長的腿在地上來回晃動。
老婦人嘴角又動了動,抹去眼淚,吸了口氣後才繼續開口:「Lucky呢?你們……都還好嗎?」
「嗯。」她轉頭,年華老去的主人正看著公園裡奔跑的小孫女與寵物狗。
「……為什麼知道是我?」她悶悶地問著。
「妳坐在鞦韆上的模樣,跟我年輕時一模一樣。」驕傲、剛強、自負,不願低頭認輸,但是卻寂寞,哀傷,甚至是難過的,伸著腿在顯得有些小的鞦韆上一晃一晃的。
「妳難過嗎?」
瑪妮垂下頭,沒有說話。
老婦人笑了笑,也跟著在鞦韆上晃了起來。
「妳生氣、難過的時候,總是這樣低著頭、一聲不吭的窩在角落,只有Lucky過去蹭蹭妳時,妳才會抬頭。」
「哥哥不會來蹭蹭我了,他有別的、需要蹭蹭的人。」
「妳呢?妳有別的可以蹭蹭的人嗎?」老婦人歪頭看著她,她撇唇扭過頭去,老婦人有些暈了,停下鞦韆,又喘了口氣。
「寶貝,別跟自己過不去,妳的世界不是只有Lucky啊。」
就像,我以為我的全部就是那個曾經擁有過妳的男人。
但那個男人的世界,其實不過只是謹守著他的自尊與驕傲,還有他心心念念的金錢與權力。
當這一切蓋過了他們彼此之間的情愫,那連接就斷了。他禁不起,她比他更驕傲。
「沒有別人了……」瑪妮低下頭。
當她以為她可以信任的人丟下了她,蹲在那冰冷黑暗的收容所時,她覺得世界是黑暗沒有希望的。
除了哥哥以外,她的世界……
找不到別人。
她的驕傲,容不得她對別人低頭。
「嘿、吃冰嗎?」他突然出聲,手上抓著三支從便利商店買回來的冰淇淋,一支給了老婦人、一支給了她,最後一支他笑著走過去給了那個跑到累的小女孩。
她看著他扛起小女孩笑開了嘴。
……老大說,他們其實都是自寂寞中凝聚而成的悲哀。他也是嗎?他也悲哀並且孤獨著嗎?他也曾經,孤苦無依、失去希望,不知道該信仰什麼嗎?
那為什麼他可以捨棄自尊與驕傲,選擇對另一個人低頭?
「死命地撐著那些又能得到什麼呢?我就是活得太驕傲了,才一路跌跌撞撞。」老婦人拿小湯匙吃著冰,笑著說。
瑪妮可以看見,她的左手手腕上,有著老舊、明顯的刀痕。
「我很羨慕妳,所以才想變成妳,為什麼驕傲不好?」瑪妮咬著冰,卻哭了出來,就算哭,她仍是傲氣的上揚著眉眼,不容許自己軟弱。
「因為要是一路都抬著頭往前走,妳會錯過很多……低頭或回首就能看見的美好事物,妳會撞傷人、惹疼人,然後留下悲哀給予妳自己。」老婦人咬著湯匙,閉上眼,回憶起她這些年來的事情。
「可是我很羨慕妳啊,我真的很羨慕妳啊……」我羨慕妳總是驕傲的抬著頭,往前走,臉上總是掛著不容許被打敗的強硬,不論日子多苦,永遠都餓不著他們兩兄妹,就算三個人一起窩在沒電的屋子裡吃著一份便當也是開心著。
就算所有人都罵他們是怪物,妳仍是叉開雙腿站直了身子指著他們反罵回去,就算被自己的孩子質疑,妳也是不容許他們質疑的……就算這讓他們傷透了心。
這也是我們選擇離開妳的原因。
何苦為人……為什麼,我們要選擇化人,為什麼我……想要變成妳?
瑪妮吃得滿臉都是眼淚,嘴邊都是冰淇淋與餅乾的殘渣,比小孩子吃相還糟,他發現了,走過來,拿出手帕替瑪妮擦掉滿臉眼淚與嘴邊的殘骸。
「寶貝,妳不是我啊,妳看看我現在。」老婦人看著她掛著淚痕的臉,好像看到當年她失戀時,在鏡子前哭花了臉、哭腫了雙眼,最後拿起刀片往左手手腕狠狠劃下的前一秒。
是那樣狼狽,她自己卻覺得美得不成人樣。
當然最後沒死,動脈是斷了,不過血沒噴多少她就被發現緊急送醫,被臭罵一頓後,還是撐著驕傲與自尊活了下來。
瑪妮看著她。
風霜歷練、蒼老瘡痍,她是那樣的不堪,矮小瘦弱,脆弱的好似一推就倒,風燭殘年、只差沒有行將就木,但也……怕是沒有多久了。
可那雙眉眼之中,那笑容裡面,卻藏了以往的她沒有的一種韻味,她說不上來是什麼,但是他知道那種韻味。
赤璃大人那般狂傲的女人身上也有,執神大人那樣強大的人身上也有。
「妳過得幸福嗎?」
聽見瑪妮哭著問她的聲音,老婦人停下吃冰的動作,最後垂著眼笑了。
「二十幾年前,並沒有,但現在……」她閉上眼,嘴角勾著笑。
「是的,我很幸福。」我慶幸我沒有放棄愛人與我的驕傲,也感謝上天讓我擁有遇見那人的幸運……以及他願意包容的脾性。
「因為有孩子?」瑪妮看著那跟別家小男孩玩起來的小孫女。
「因為有一個人,愛著我。」愛著我的全部。
她吃完冰,拄著拐杖起身,他接過垃圾,笑著拎去丟了。
她拄著拐杖去牽小孫女,說天晚了該回家了,小孫女撒嬌著跟小男孩揮手,牽起玩具貴賓,跟著奶奶的腳步,慢慢的離開了公園。
他丟完垃圾回來,乾脆的坐在老婦人坐過的鞦韆上,抱著鐵鍊看她。
「嘿、妮妮,還想吃些什麼嗎?」
她抬手擦著眼淚,瞪了他一眼。
「不要以為這樣就能討好我!」
「做妳自己就好了,我們時間很長,還有很久……可以讓妳懂得,為何成人。」他晃著鞦韆,緩緩蕩蕩的。
像是當年,他沉浸在伸手不見五指、看不見半點光芒的黑暗深海之中,承受著冰冷的海壓與稀薄的空氣,聆聽著自己肚腹中傳出的咕嚕聲,與周圍緩緩蕩蕩、遠遠傳來的深海呻吟。
來自大海的恩澤,就是注定他,必須沉在那深海之中,忍受孤獨與絕望,直至他能突破枷鎖,往上浮游,破海而出,對著曙光劃出海浪--
寂寞的主啊。
連寂寞都無法控制的主啊,誰來救贖他。
瑪妮晃著鞦韆,看著六點時刻的路燈閃起,魂火飛蕩,公園開始安靜了下來。
他們晃著鞦韆,安靜的沒人開口。
他耳邊隱隱回響著海底的呻吟,她耳邊則是那不見天日、昏暗冰冷的收容所之中,所傳來的死亡吶喊--
「我們回來了。」老婦人牽著小孫女兒回到家,小孫女兒開心地撲上母親的懷抱,媳婦笑著摟了摟孩子後過來牽婆婆的手,她晃著身子坐到沙發上閉上憩了一陣。
晚歇喊飯,她張開眼,被攙扶著挪到餐桌時,她側眼看了下那張佛壇上,殘餘的線香與高掛著的相片。
沒有脾氣般溫和笑著的男人,仍是這般溫柔地看著他們。
三年來,從未變過……不、該說是認識他的二十幾年來,從未變過。
她晃著身子走過去,點了根香,雙手合十按著香,低聲默念:「我今天遇到了那孩子喔,我一直、一直、一直很想介紹給你的兩個孩子之一,我可愛的、驕傲的、卻又有點傻氣的孩子。」
「你看見了一定會說,那抬頭甩尾巴的模樣,真是像透了我。」
她顫著手,想把香往香爐上插,卻有些力不從心,她兒子看見了便過來扶住她的肩膀,替她把香插好,笑了笑,扶著她慢慢的走到餐桌旁。
「媽今天好像很開心?」
「呵呵、是啊,有個帥小夥我們娘兒倆吃冰呢。」她笑開了一張臉,皺紋堆積起來的面容看起來有些狼狽,卻讓她的家人都跟著笑了。
「哇!這麼好,下次帶我去公園,我也有冰吃嗎?」媳婦一邊端著湯、一邊對著女兒嘟嘴巴扮鬼臉。
「如果還能遇見那小夥子的話,我會幫妳問問的。」
「媽,那我也有嗎?」
她鄙視的瞅了兒子一眼,然後大家都笑了。
其實啊,她仍是當年那個衿持著驕傲不放的女人。
只是時間太毒,毒的抹去了她驕傲中的很多成分。
留待現在,她的驕傲只是偶爾小小的任性與撒嬌,與她那小小的孫女兒一樣。
待來年再遇,妳定能比我攢住更多更美的驕傲。
她顫著持筷的手,笑笑地想起--
那一年在小套房裡面,她身邊偎著兩隻大狗,分別啃著排骨,她吃著青菜的畫面。
但願人長久,只在此情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