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自賞雜貨舖的二三事】膩狐
梧析出門沒多久,天空下起了綿綿雨。
孤芳自賞拉起了木門,臨南城一旦下起綿雨,大致上商家們都不會開店。
一來是臨南城久旱不逢雨,逢雨便是城內大眾公休日。
於是,孤芳自賞內,孤芳望正趴在桌上,看著帳本發楞。
桐華正坐在小樹身後,替他紮著髮辮,小桂則一臉難受的趴在窗邊看著鞦韆,一臉想出去玩卻發著悶的神情。
一下雨,大家就沒什麼精神。
咿呀幾聲,木梯上下來一名偉岸的男人。
他一手拉起孤芳望,側頭對正在啜茶的梧棲使了個眼神後,便把人拉上房去,還在疑惑間,她聽見了長子的聲音。
「楤兒,弟妹們,去換新衣新褲,穿的保暖一點,咱們出門走走。」
她還有些遲疑,就被一堆衣物蓋住了。
男人的聲音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低聲朝她說著:「更衣,準備出門。」
她頓了頓,愣愣的抱著新製的稠服進了內室,一邊換著,一邊朝外問:「這種天氣,是能到那兒去?臨南城內沒人開業啊。」
「外城,北環看戲。」
「要進外城的索費是很貴的!路程又遠……」
「有馬車,錢不是問題。」
「你哪來的錢啊?」
她換好衣服,皺著眉出來質問人,只見男人伸手替她簪上髮簪,帶著些許笑意轉身下樓,有些語焉不詳的說著:「你兒子很能幹。」
又是那個病家子。
她抹著臉,無奈的跟著下樓。
真不知道該怎麼說,贅了一個女婿後,家改建了、店變寬了、床變大了、連馬車都有了?那我還開啥雜貨舖子啊!
更別說這男人侵門踏戶進來後,連尋常愛惹事生非的非人與混混們都不敢再來了,他好像還私下接了一些什麼催討債務跟不能浮上檯面的種種底下事……
……算了,總覺得深究下去會聽到很可怕的真相。
她無奈的走到樓下,正看見蔥花推著梧棲,孩子們都一臉興奮的難得要出門的模樣,她笑了下,說的也是呢,在臨南城待這麼久,還未曾真正帶孩子們出外城走走,老是窩在這小地方,也是會悶壞的。
她一轉頭,就見著男人伸手把神竈上睡得迷迷糊糊地的小女孩給捧下來,那副小心翼翼的舉動,讓她有些恍神,有些心暖的笑了。
門外有著馬蹄聲,想來是請的馬車來了。
她側著頭,只見梧棲緩緩的被蔥花扶了起來,蔥花打著傘,一手撐著梧棲,一手拿傘走出門外,讓自家夫君安安穩穩的坐在馬車裡,才回首替弟妹們撐傘,桐華也上了車,這時她才發現,門外竟有兩部馬車。
「一部擠一擠就夠了啊?」
「我們看不同的戲。」
男人走到馬車邊,把手心上的小女孩捧到小樹懷中,拉上了門,吩咐了桐華和梧棲幾句話後便拉下簾子,轉身打起傘,伸向她。
「走。」
她還有些恍神,默默的走至傘下,鎖好了門。
在雨中,她踏上馬車,兩人在車內相對無言片刻,馬車緩緩駛動了。
※
「怎麼突然想到北環去看戲?」
基本上,孤芳自賞位於臨南城,一座靠海的小城市,城市裡頭居住著眾多的非人與人,偶爾還有神跟魔會出沒來蹭東西,雜貨舖基本上是什麼都有什麼都賣什麼都不奇怪,梧棲接管梧家產業後將梧家大院轉賣掉,並將梧家老爺夫人請到安養之地去安養天年,而繼續掌管梧家逐漸延伸出去的各路產業,梧析則是繼續為梧棲開啟前程殺戮之路,有時送標跑商,有時砍人簽契約,桐華則是負責內務及帳本管理,最近還兼差照顧孩子們。
孤芳望則是自從撿了個男人回來後就很無所事事混吃等死。
連飯都有點懶得做了。
而孤芳望大哥的月下客棧及藥鋪則開在隔一座山脈的東山上,基本上空氣很好,但是人煙稀少,要從臨南城到東山的方法只有越過那座山脈或繞路而行,不過他們之間有個特殊的移動管道,就是後院的一個結界陣法,只是不開放給外界使用。
外城在臨南城之上,大致上一些比較新奇的東西跟新的電影都會在這裡出現,也是孩子們最想去的場所之一,只是索費頗高,加上路途遙遠得請馬車或借搭貨車什麼的,光一人入城費用就是雜貨店一日收入了,所以孤芳望一直不敢前往。
至於北環,則是在中都之上,在更遠一些的地方。
一般馬車是到不了的,只能請擁有特殊陣法的馬車,才能在兩、三個時辰內的轉移中抵達,北環一向是她卻之不恭的高級場所,不過男人跟梧析倒是常往北環跑,不知道是洽公還是砍人就是……
北環擁有的技術大概是整個島區內最先進的。
男人會約她上北環看戲,她還真是有些嚇著了,孩子們還只是到外城去而已呢……
「妳那病家子不適合跑北環。」
「也是,空氣不好。」她頷首,接過男人遞來的茶杯啜著。
「北環有場戲唱的不錯。」他別具深意的笑了。
「你確定唱的是戲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把人抱進懷裡,望著仍飄著雨的窗外,把人包緊了。
馬車緩緩的搖晃著,她漸漸閉上眼,窩在人懷裡小憩。
好一段時間後,她才被搖醒。
鼻間傳來了更濃烈的雨味,她知道她到了北環。
她被抱下馬車,男人撐起了傘,摟著她在北環大街上,一邊看著過往行人,一邊悠閒的散著步,想來是稠服太過顯眼,或是身邊的男人氣勢太過凌厲吧,路上總有許多人回眸多看他們幾眼,男人是無所謂,她倒有些不自在了。
「你要帶我去那兒看戲?」
「快到了。」
他摟著她進了一間飯館。
古色古香的,帶有淡淡的香氣,應該是非人開的,味道滿重的,但不是很討厭。
怪了,飯館有戲看的嗎?她疑惑的往男人身上覷了一眼。
只見男人收了傘,帶著她往樓座上走。
才剛坐好,身旁的人就奉上了茶水,她端起茶,緩緩的啜飲著,難得了,男人沒有要酒喝。
一樓大廳內有個舞台,她在的位子剛好可以把舞台內的表演一覽無遺。
真是新奇了,邊吃飯邊看戲嗎?
才剛這麼想,舞台上聲音就響起來了。
然後,她見識著了一部舞花旦,三戲白狐。
難怪要特地跑到北環來看戲,難怪要讓孩子們去外城看戲,難怪這男人要專程帶她上來了,戲碼是未成年禁止觀賞的,帶嬌帶媚,有些春意盎然的;而且演白狐的花旦根本就是個天才,唱腔極佳,抹上胭脂水粉後眼神媚到她這個女人看了都要發抖了,腰骨又極軟,卻又有武術天分,幾把花槍甩的是虎虎生風,只是都是招式,應是沒有實際力量。
那花旦身穿白衣,捻著指在台上緩緩而唱。
台上聽眾聽的倒是不是很真切,偶爾出些聲音,都是意興闌珊的,可她卻愛極了這樣的表演,很溫暖,能把戲碼深入人心。
真正知道的是。
當家花旦和小生一出來,原來三戲白狐只是個暖場戲,真正唱的是霸王別姬。
誇張的唱腔跟聲音讓她有些頭痛。
她搖著頭,回頭看了下男人,他正用著別具深意的眼神望著她。
「你想跟我說什麼?」
「那白狐。」
「如何?」
「……年紀大了,這兒容不下他。」
聽到這裡,她有些明瞭了。
唱戲的在舞台上的壽命大概就到人生第一條皺紋長出來為止。
這男人八成是來這兒辦事見著了那花旦,有些上了心,有意將人帶回家養,但又不好明說,只好帶她來這一趟,讓她開口。
「真過分,你是打算帶回去當深閨養嗎?還是你有心想藏嬌啊?」
「……妳是不比她嬌。」男人低笑了聲,半帶著笑,半帶著興味的望著她。
她倒有些生氣,抱著杯子就甩頭,下頭還唱著霸王別姬,她耳朵已經有些受不了了,只見廂房門被推開,一位中年婦女帶著一名男人踏了進來,倒是好認,不就是方才那隻白狐嗎?
嘖嘖,近看才知道。
這隻白狐除了有些過白的膚色以外,還有著很深的眉間皺紋跟鳳眼。
這臉也真有點……不太像人。
介於男人與女人之間.有嚴肅,另個角度看卻又帶著柔情。
到底是怎樣混合的一張臉啊,她倒是越看越有韻味,嘖嘖稱奇。
「旱爺,咱們家這小狐今年也二十五要六有了,這飯館現在的當家又是底下那對小倌兒,這小狐咱們遲早得送走的,旱爺您上次說要問過夫人意見,不知道想的怎麼了樣了啊?」
她轉頭,見男人擺擺手。
「你們沒辦法收留他嗎?」
「哎,夫人,您也知道咱們飯館是汰舊換新的,要是老姑娘們都收著,咱們飯館還要不要吃飯啊。」
也是,戲子的命運。
沒想到就這麼現實,不到三十就要被轉送了,想必不受歡迎跟個性也是有些關係的。
「夫人,今天就要給個交代,不然咱們可就要送給另外一位大爺了。」
「另外一位?」
「是啊,他可是常常來,常常指定要看小狐的戲碼呢,今兒個倒是有些來晚了……」
「嬸嬸、嬸嬸──來了、梧二爺來了!」
梧、二、爺?
我日你大爺的!
她一秒回頭,掐住了男人的頸子,惡狠狠的低語著:「你早知道有這種爛戲碼!才叫我過來看的吧?」
「不就是約妳來看戲嗎?」男人嘴上帶著笑,指著門外那完全沒發現廂房內他們的傢伙,一個他們都很熟悉的男子,一個今天早上才出家門說要去工作的男子,她孤芳自賞家的二爺,梧家的老二,梧、析!
「呦,二爺您來了,咱們正在談生意呢。」
「不用談了,我付錢。」
「二爺這怎麼行呢,價碼……」
他抬手,打斷了婦人的話,直接丟了一帶沉甸甸的袋子給婦人,伸手就往那始終站在一旁的男人手上拉,將人拉進懷裡,強硬著摟著人,準備直接帶走。
她看到這模樣簡直氣壞了,桌子一踹就對人大喊:「梧小析!你娘我是這樣教你搶男人的嗎?給我放開他!」
一陣緘默後,只見梧析緩緩開口:「不放。」
並更加摟緊了懷中有些掙扎的男人,一臉傲然的望著她,她只覺得有些腳步虛軟,無力的撫著額,伸出手抖指著梧析,喘著氣問著:「你是認真的嗎?你這樣你們梧家要絕後了!」
「那是大哥的問題。」
「我日!但你也要看人家願不願意呀!」
「他不討厭,沒有推開我,所以、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聽到這邊,孤芳望整個狠狠的跪倒了。
她貼著牆,思索著要直接一頭撞死自己好呢,還是先殺了兒子再自殺好呢?這種白癡到極點的直率求愛方式,到底是從哪個傢伙身上學來……算了,他大哥都能為了真愛捨棄一切入贅雜貨鋪了,還能怪他直接摟個小倌回家嗎?
「好吧……」她只好無奈的應了,抬頭看著男人,男人一臉笑意,她有些疲憊,靠在人身上低問著:「你根本是計畫好的嘛。」
「嗯,錢早給了。」男人睞了一眼捧著錢袋笑嘻嘻的婦人,他確實早就計畫好,只是因故得知梧家老二對這兒的花旦有些意思,倒沒想到是這麼堅持的,既然堅持到想把人帶回家,不先帶這蠢女人來驗貨怎麼可以呢?自然而然的他就搞了這麼一場戲了。
「你!」她有些生氣了,甩了頭就往外頭走去。
男人別具深意的笑了一眼,跟了上去,經過梧析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梧析回頭望了他們一眼,隨後摟緊了懷中的人,低頭看了下那人一眼,垂下了眼,開口詢問:「你如果不喜歡我,可以說,我不會勉強人。」
「我沒有不喜歡你。」那人緩緩抬頭,細長的鳳眼裡沒有什麼情緒,原本就有的眉間紋也沒有更皺起,彷彿是平淡的心情,見著如此,梧析放心了,直接扛起人,瞪了婦人一眼,便把人帶走了。
飯館外,男人拿了傘就往她走的地方追去。
雨有點大,她站在街上,低著頭,一身稠服有些被打濕。
他替人打傘,伸手把人抱入懷裡,靠在人耳邊問著:「氣什麼?」
「氣自己沒能發現原來梧析心底有個這麼重要的人。」
「回家,我們再來慢慢問他。」
她昂首,伸手勾住男人的脖子,讓男人一手打著傘,一手抱起她,慢步走回馬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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