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君】
「這一生,覺得後悔嗎?」
男人張開眼,滿身傷與血,白著臉、喘著氣看著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正確來說,是站在他頭頂,彎腰看他的人。
……這是人嗎?他看不清楚,他的眼前已經一片模糊,開口想說出的話,卻被血水淹沒。
「想活嗎?」
他眨著眼,顫著唇,沙啞著、無聲的開口。
那人笑了。
將臉貼近男人的臉,男人只覺一陣冰涼,便暈了過去,而身上的傷正以著奇異的速度逐漸癒合中,包括他腹部那個腸子都跑出來的裂口。
林中樹葉沙沙作響。
幾個戴著面具的人坐在樹上,有些盤腿、有些撐頰,看著在地上那同樣戴著面具的同伴,以及那個正緩慢恢復過來的男人。
「剎羅,為什麼要救他?他是食物,分一分可以撐上一頓飽。」
被叫為剎羅的男人抬起頭,他的面具出現了一道裂痕,沒多久就分成了兩半,露出了他半張下臉,他青藍色的唇瓣緩緩勾起,輕聲回應:「好玩。」
只是因為好玩。
等男人醒來時,他已經回到了皇宮。
躺在自己的床榻上,渾身溼透的爬起。
他詫異的摸著自己的身子,他應該是在宮鬥叛變之中,被太子派的人追殺圍堵,慌亂中逃入據說住著妖物的烏林裡,傷重不治,只剩下一口氣--
「原來你是皇子。」
他張大眼睛,往旁邊看。
戴著半張面具的剎羅正坐在桌旁,一手支著臉頰,一手拿著書卷,聲音淺淡的說著。
剎羅身上穿著的衣服跟他穿的不一樣,髮色是他從未看過的幽綠,還有染著青藍色的唇,以及雙手上猙獰的利爪。
那爪子看來很利,卻好好地捧著書卷。
剎羅的耳朵是尖的,背後還有一條正徐徐晃著的……那什麼,牛尾?
「我給你一次重來的機會,現在是你死前十五天。」
「為什麼要救我?」
「好玩。」剎羅勾起唇,放下書卷,看著床上那散著髮絲,眼神寫滿警戒的人類。
「……你會幫我?」
「幫你什麼?」剎羅彎起手指,看著自己的爪子。
男人注意到,他只有四隻爪子,卻指指都是帶著鋒芒的利爪。
「成王。」
剎羅想了一下,刷一聲、猛地出現在男人的面前,他冰冷的面具貼著他的額,那染著青藍的唇離他的很近、非常近,他幾乎能聞到剎羅身上染著的血腥味與烏林的黑竹香。
帶著毒的,腐竹味。
「好玩嗎?」
「若我成王,你想玩什麼都可以。」
剎羅笑了。
他緩緩點頭,然後勾起男人的一縷髮絲,沒多久那男人的髮絲便染上一抹剎羅髮上的幽綠色,剎羅將他那一抹髮絲與原本的紮成辮子,混著綠的黑,就這樣掛在他胸前。
「我叫剎羅。」
「檜國七皇子,秦燊。」
「你是誰,不重要。」剎羅笑著退後,秦燊只覺得頭一疼,他人已經昏了過去,等醒來時天已亮,他胸前髮辮還在,可剎羅已經不見了。
他招來隨侍宮人一問,果真是宮變前的十五日。
這樣說來,他有十五日的時間。
但十五日能幹嘛?
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等。
等宮變前日,反太子一派的兄弟們來到他宅邸做最後確認時,以一場下了毒的宴招待了他們。
他看著兄弟們倒在地上吐著白沫,憤恨的瞪大雙眼,五指成爪的看著坐在主位的他。
剎羅從他身後悄無聲息地出現,看著那群死不瞑目的皇子們,指爪抹了抹他青藍唇瓣,像是很有興趣一般的。
「你想玩嗎?」秦燊滿身汗水,他垂眼看著那群離死亡不遠的兄弟們。
剎羅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彎下了腰,面具貼著他顫抖抽搐的面容。
吐出了口氣,腐竹的氣味蔓延開來,一股青煙繚繞竄入那人的鼻口之中,沒多久,那人蒼白著面色起身,如行屍走肉般的,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子上。
其他三人也是這般。
等秦燊意識到時,他看著那群應該已經死去的兄弟們,面無表情地吃著眼前的餐點,而剎羅正走到他面前,伸出爪子往他臉頰上點了點。
「不好玩。」
「明天有更好玩的。」他聽見他的聲音,沙啞的說著。
剎羅舔著自己的爪子,笑著點頭。
隔日宮變。
說是宮變,不過是秦燊帶著那幾位猶如行屍的皇子進了宮,在太子一派還捉摸不著頭緒的時候,那幾個兄弟已經張著嘴撲了上去。
剎羅從他背後出現,伸手環住他的肩膀,似笑非笑的看著眼前的一片混亂。
而他則渾身冰涼,卻冒著汗的,站在那裏,動彈不得的,望著他的兄弟殺了兄弟。
一片血海。
「挺好玩的,接下來呢?」剎羅又用爪子刮了刮他的臉。
秦燊吸了口氣,踩過滿地的血跡,去了他父皇養病的宮殿。
後來的事情,異常順利。
下詔廢太子,立新儲君,先王過世,新王繼位。
一晚上的時間,東宮風移。
他帶著王冠,眼前垂著珠簾,耳邊掛著玉牌,身著五爪金龍袍,站在皇位之上,看著底下百官跪拜,天下終為他所有。
只是一回首,百官下朝,龍椅扶手上,坐著撐頰看他的剎羅。
「你想玩什麼,現在,都可以玩。」秦燊有些瘋狂的看著他說。
剎羅的爪子點了點唇,然後笑了。
「我想玩你。」
「什麼?」
「應該說,是我一直在玩你。」
剎羅笑容加大,秦燊頭一疼,他猛然倒抽了一口氣。
畫面又回到他倒在烏林中,血痕滿身,呼吸不過來,求生不得的狼狽模樣。
而剎羅正站在他頭頂,低頭看著他。
面具冰涼的觸感從他額上蔓延,秦燊喘著氣,泛紅的眼中幾乎蓄滿了淚。
「成王夢,好玩嗎?」
秦燊閉上眼,落下眼淚。
剎羅發出一聲笑呵,樹葉沙沙響動,林間身影飛梭,秦燊沒多久就被那些與剎羅長的一樣的東西包圍,他們分食著他的骨肉、飲著他的血,爪子掐著他的腸與心臟,發出呵呵的笑聲,舔食著他的一生。
一個比較小的孩子伸出了手抱住了剎羅的大腿,孩子歪著頭,嘴巴上還咬著秦燊的手指。
剎羅伸手拿下那截斷指,笑著開口:「好玩嗎?」
「不好玩,沒有一個是真正的王。」
「當然,這天下本就沒有王。」
「剎羅,自己成王。」
「傻子才成王,那是天底下最不好玩的事情。」
「剎羅,妖君來了。」有人喊了一聲,風起,聲響落,人影與屍首都不見了,只餘地上一攤血跡,還有剎羅身後那來不及躲起,正抱著剎羅腰身,試著把自己藏起來,卻忘了收尾巴的孩子。
林外徐徐走來一道身影。
剎羅拱手輕喊:「妖君大人。」
那身影打著燈籠,臉上披著紗,紗中面容帶著笑,輕吟聲響:「又欺負人了。」
「不就玩玩嗎?」
「行,玩玩,把靈魂給我吧。」
剎羅聳了聳肩,張嘴吐出了一抹魂火,那火一下便飛入了那人提著燈籠裡。
閃著淺淺的光芒,妖君歪著頭,輕笑了聲:「沒有王命,卻總是做著君王夢啊。」
那人伸出手,手掌心上翻出一塊糖,他往剎羅那邊遞去,剎羅笑著側身,他身後的孩子快手搶過,塞進嘴巴裡咬的喀喀作響。
那人笑得可歡了。
「共主大喜,過幾日同我去妖界送禮。」
「是。」剎羅拱手回應。
「妖界的人,可不能隨便玩的。」那人提著燈籠轉身,緩緩走了。
孩子伸手扯了扯剎羅的衣服,剎羅低頭。
孩子吐出糖,又含了回去:「我也想去。」
「好,一起去吧。」
孩子笑了,他彎起同樣青藍的唇,轉身去找剩下的肉渣了。
剎羅轉身,吐出一口烏綠的氣,帶著腐蝕的氣息,瀰漫纏繞在這沙沙作響的竹林之中。
君王夢,一念皇權。欲為王,一念黃泉。
死生不過吶。
※
妖界近年來最大的事情,便是共主大喜,赤璃懷胎。
孩子會在她體內懷上一陣後,以卵的方式被生下,然後再孵出孩子。
龍族近年少子,就算有子,也並非是真龍的血統。
一來是世道上幾乎沒了雌龍,二來是龍子只要與不同種族的妖物或是人類結合,便能產下擁有龍族血脈的孩子。
就算有雌龍,龍族少子也是事實。
而身為單身多年,死都不肯找個王夫的妖界共主好不容易找了個王夫偕同處理妖界眾多事項,已經夠讓一班大臣與舊友感到到痛哭流涕了。
沒想到不到百年,王夫如此賣命的讓共主抱了蛋。
更是喜得沒邊沒際,差點連續祭典慶賀。
要不是赤璃不喜聲張,只怕妖界都要歡樂上整整一年才會消停。
就算如此,赤璃也還是在孩子穩定後的第三個月,讓妖界眾人一起感受同喜,於是開了妖界大門,讓人都能進來熱鬧熱鬧。
一來慶賀,二來順便處理狕龍之事。
陸陸續續來了許多他界的人,除了人界、魔界以外,神界也派了人下來慶賀。
就連不屬於這些地界的非人,也為了沾沾喜氣,或是跟赤璃攀上一點關係,或是來湊熱鬧的,都紛紛湧入妖界。
妖兵衛為此忙壞了一干人,身為妖兵衛之首的將軍剎那跟禮部頭領的瀾水公主也因此忙到找不著天南地北。
幸好妖界很久才忙上這麼一次,不然赤璃的幾位妹妹都有種會過勞死的感覺。
余相思沒有回霧都,他很難得的跟燕羅留在妖界。
當他再度坐在茶店二樓跟抱著肚子的赤璃下棋時,他們倆個突然都瞇起了眼睛。
赤璃低吟了聲,扭頭往街道上看去,余相思抬起骨手,側眼看了下,發出森冷的笑聲:「妖君來了?」
「還帶了笧啊。」
「笧啊。」
燕羅正在跟赤璃的妹妹之一,妖醫所的灕水玩著翻花繩。
有著蛇尾巴的女孩抬起頭,與燕羅一起看向兩人。
「姐姐,是、是什麼?」她吐著蛇信子,發不出那個字的聲音。
余相思伸手拿了一塊點心,往燕羅的嘴邊遞,燕羅張嘴吃下,也是有些好奇的模樣。
「笧,一種古代妖獸,幾乎滅絕了不是。」余相思抽回手,舔了舔指尖。
赤璃神情嚴肅,撐著臉看著在樓下朝他們抬起燈籠的、蒙著紗的人。
「聽說在虛無邊界,死生邊緣,殘存了一小部分,也是最後的笧。」笧這種妖物只要吃食生肉就可以活,而且同龍族一樣少子,只是他們高傲多了,不願意與別的種族通婚。
「怎麼會跟妖君扯一起?」余相思伸手撥散棋局,看著走上來的傢伙。
「……他一向,比我還愛湊熱鬧。」
灕水放下手中的花繩,晃著尾巴游到那提著燈籠的人面前,伸手就抱住。
妖君笑咪咪的伸手摸了摸灕水的頭。
「姐姐又再編排我。」
「我說的是事實。」
妖君一身幽藍帶紫,提著的燈籠中閃著奇異的光芒。
他一頭黑髮直瀑而下,若不說他是妖,怕是沒幾個人看的出來他是妖。
赤璃有幾個妹妹,並不是親生的,而是她跟執神、和孤芳自賞的老闆娘一樣有著容易氾濫的母性。
但她沒有認養孩子,而是認了好幾個妹妹。
妖兵衛的萬里剎那、妖禮部的泠龍瀾水、妖醫部的泠龍灕水、妖刑部的八犄般若。
以及眼前的這個人,同樣為妖醫部出身的妖君。
「怎麼有空回來了?」
「妳大喜,我當然得回來看看你。」
「還去了一趟烏林?」
妖君回頭看了一下站在身後的剎羅與笧子,笑了一下。
「哎,你也知道尊臣的病需要王夢來醫,烏林是最多那種東西的地方,我三不五時就會去一趟。」
「尊臣還沒死?」
赤璃張大眼睛,看著眼前人覆面的白紗撩動,露出裡頭帶著苦澀的笑。
「要是死了我還可以跟著去,可他就是……」
赤璃垂下眼,耳朵尖忽然動了動,妖君回頭,聲音像是有些促狹:「這就是姐夫吧,還是第一次看見呢。」
信正從樓下走來,手上還端著一捲書冊,有些警戒的看著他從未見過的妖君與笧。
「信,這是妖君,芳華、吶,這你姐夫,信。」
妖君轉身,對著他徐徐半蹲行了個禮,輕喊了聲:「姐夫。」
信瞇起眼睛,只是點點頭,便走到赤璃身邊,把書冊拿給她。
余相思坐在位子上,看著燕羅吃東西的模樣,半撐著臉突然想起開口說了:「欸,替孤的小龍看身子。」
「這是相思主的拜託嗎?」
「是命令。」
剎羅有些不高興,妖君只是走了過去,搭上燕羅的手腕,半晌過後,低嘆了口氣:「重塑雖成,但本體毀的嚴重,要完全將養回龍樣,需要好一段時間了。」
「怎地妖醫所都只會說這些廢話?孤要知道他要何時才能完全痊癒?」
「於你相思主的庇護之下,他不被你陰霾凍寒給虐殺了已是他煙龍體質保佑,你還要他如何?」妖君歪著頭,看余相思猛然起身,半邊有著血肉的臉皮猙獰,伸出了骨爪就往妖君臉上襲去。
「妖醫所已竭盡所能給了他最好的藥與照顧,相思主、真要看病的人該是你這個瘋傲陰邪了千百年的霧蠱之身。」妖君沒有閃、也沒有眨眼,他披在臉上的掛紗輕巧微動。
余相思的手停了,只因為燕羅抬手抱住了他的手。
「孤可以拿霧都的王夢跟你換藥。」
妖君頓了頓,赤璃嘆了口氣。
最後,他抬起燈籠,燈籠裡幽光緩緩閃閃,妖君歪著頭,開口問他:「你有多少王夢?」
余相思摟著燕羅,從他半邊骨頭的臉中發出低沉的笑聲,透著寒意:「死在霧都附近的王可不少,共有……千年一壺的量吧。」
妖君放下燈籠,轉身撂下一句話就走:「我回去製藥,盡力而為,還請相思主說話算話,有多少王夢、就得給我多少王夢。」
看著人下樓,剎羅拉著笧子跟著他離開。赤璃看著喀喀笑著的余相思,搖了搖頭。
信看著人的模樣,伸手扶著她的後腰:「什麼是王夢?」
「不論是什麼生物,都有競爭的本能,欲想成王的夢想、希望、奢求,那就是王夢,越接近王位的,那個王夢就越香甜,真正成了王,就不是王夢了。」
「其實不過就是一種殘留的欲念,只是因為太想成王,所以我們才稱呼那為王夢。」
信看著赤璃,伸手替她順髮:「妖君……大人、需要用到王夢?」
「喊他芳華就可以了,他……有個病人需要用到王夢。」赤璃語帶保留的,說出這句話。
信沒有繼續問,倒是余相思喚來一名骨侍,吩咐人好好照顧燕羅後,就隨著一股白霧離去了。
那位骨侍伸出手,讓燕羅搭著他的手,先行告辭茶店,回到他們暫居的地方休息了。
灕水顯得有些寂寞,尾巴都沒有些沒精神的垂著,赤璃好笑的摸著她的頭,讓人也先回妖王殿去了。
信扶著赤璃的腰,小心地踏上回殿的路。
「你想成王嗎?」她看著他的側臉問著。
「不想。」信看著她有些微凸的肚子,總是覺得有些緊張。
「為什麼?」
「曾經為臣,就從未想過成王。」
赤璃垂下眼,她耳朵尖也跟著有些垂下來。
「有資格成王的不想成王,不想成王的卻成了王,而心心念念想著成王的,卻不得為王嗎?」
「有念想的都是這樣,不論是人或妖,是魔或神。」信伸手摸了摸她耳朵尖,她紅著臉抖抖耳朵,把人的手揮開。
「我們,興許都在這人世中入魔,成妖,然後奢望成神。」赤璃閉上眼,低嘆了口氣。
信只是微笑,伸手將她整個抱起來,小心的帶進他們的寢室之中。
他把她放在床上,小心的拉上被子,掖好被角,伸手在人肚子上輕摸了一下才垂下眼,低頭親吻她的額心。
我們都只是活著,然後奢望著,如此而已。
※
他並不是很想當妖,只是生來即妖,無從選擇。
他曾經很想當人,於是在人間活過百年,走過百年,待過百年,沒有一個地方能留得很久很久。
千年為妖,終是修不成人。他名芳華,是自天上墜下的隕。
墜入人間時,懵懂無知,張開那閃著星空般的雙眸後,才知道原來他不能張開雙眼。
那雙眼裝滿星空、也裝滿詛,誰看了誰就會殞。
當年他所落下的地方草木荒蕪、死傷無數,直到赤璃與執神接到消息找上,替他封了雙眼,他才能以妖的身分為生。
後來認了赤璃做姐姐,行了醫,遊走妖界八方,因未有人得知他本體為何妖,卻知他能醫治萬妖,便送一稱號為妖君。
妖醫所便是由他所開創,陸續收了柳禕、廣目天等弟子,穩定後他便四處遊蕩,無法像赤璃或執神一樣,在一個地方待上許久。
執神笑他沒有執著。
仔細想想也是。
他不覺得活著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只是看人或妖那般執著於存活什麼的,讓他開始覺得就這樣走過看過也好。
本來以為是這樣就好的。
「原來你叫芳華,孤名為尊臣、是這座皇城的王。」
「王?可這座王城什麼都沒有,破敗至極,你怎麼會是王?」
「在這裡曾經輝煌燦爛時,孤是它的主,當它破敗衰落時,孤仍然是它的主。」
「不離開這裡嗎?」
「孤看起來能走嗎?」
妖君皺眉,他不能張開眼,自是看不見這個正在跟他說話的男人,是被一把巨劍插在龍椅之上,而連帶纏繞著的是漆黑沉重的鐵鍊。
綑綁著他、也綑綁著那把巨劍,男人嘴角帶笑,頭上戴著王冕,垂下的珠簾之中蓋著他蒼白的笑與漠然的雙眼,染血的龍袍像在嘲笑他的驕傲一般黏貼於他的身上,他卻連手都抬不起來。
雙手只能搭在龍椅的扶手上,像王、卻不成王的傲視著這座早已破敗、早已雜草叢生,甚至沒了屋頂,只餘斷垣殘壁的宮殿。
「我、不能看東西。」
「是孤失言了,孤不能離開這裡。」
「我可以替你把脈嗎?」
「喔?你是醫者?」
妖君走上前,摸索著找到了他的手。
他也摸到了那把巨劍,最後手搭在鐵鍊上,歪著頭問他:「你想走嗎?我帶你離開這裡。」
這施術者施予的術並不是很困難的縛術,依他的妖力應該可以解開。
「不,這是孤的王城,孤不會離開這裡。」
「可是這裡什麼都沒有了。」
「還有孤。」
妖君張了張嘴,最後仍是沒有將想講的話說出來。
但他每隔幾天就會到這座王城找尊臣,然後把他遊歷人間與妖界的事情跟尊臣說。
他們成了很好的朋友。
饒是如此,也是該死了。
在那次離去時,無間的使者攔住了他,拱手行禮:「妖君大人,我們大人想請您幫個忙。」
「我不會殺人的,別來求我做這件事情。」他頭也不回的提著燈籠走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直到現今,尊臣已經不能說話了,仍是坐在那張椅子上,被巨劍束縛著,而無常還是在外圍觀望著,等哪天他這隻妖狠下心了,殺了他,他們就可以取了尊臣的靈魂回去覆命。
妖君仍是每月去看望他一次,然後、試著把他從那把椅子上弄下來。
為了維持尊臣的命,他去找了王夢,讓那些虛妄的夢成了執念,延續著尊臣的傲,讓尊臣像是在作夢一樣的,得以在他的夢中存活。
在他的夢中,當著王,猶如他曾經當過的王那般,不曾醒來。
可是世道,已越來越少王夢。
於是他必須答應余相思那個瘋子,為煙龍製藥,拿到霧都的王夢。
……他實在不捨,尊臣就這樣死去。
但是究竟為了什麼,其實他也不知道。
「芳華,你該放下。」
他抬起頭,看著撐臉看他的赤璃,低嘆了口氣:「若是王夫壽限到了,姐姐也能放下嗎?」
「我與他同生共死,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還有什麼要放下的?」
他詫異的看著赤璃。
「妳就這樣放開了妖界?」
「我沒有放開妖界,世道會變,我從不自稱為王,這個世界,也不該永遠由我做主。」
「他如果死了,我會很寂寞的。」
「他現在這樣活著,你難道就不寂寞嗎?」
赤璃伸手扯下他的面紗。
「芳華,他早就該死了,只是有人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生永世都以那樣的模樣半生不死的活著,你的出現是他的救贖,但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救贖嗎?」
「我……」
「去看他最後一眼,笑著送他離開。」赤璃皺眉,嘆了口氣。
「怕他知道你是男兒身,嫌棄你?」
「我不是因為這樣感到恐懼。」
「那你在怕什麼?」
「……他也許並不想死。」如若我殺了他,他會恨我的。
既是如此,那是不是讓他一輩子做著王夢,不要醒來……
「他又想活嗎?」
「我做不到……」
「只有你能送他走,萬物皆有定論,饒是余相思那般行事狠戾決絕的人,終是有隻煙龍落到了他的地盤裡,你何不想想你當初是怎麼認識他的。」
「我為了採藥,闖進了那座城,打破了那座城外的結界,遇見了被困在王座上、笑著問我是誰的他……」
「他那時還活著。」
「是的、還活著。」
赤璃詫異的看著走進妖醫所,身上還穿著一身小貓圍裙,笑得有些像貓的執神。
妖君轉過頭,他仍是閉著眼睛,卻仍感覺執神靠近的妖氣。
「閻王不只一次派了文武判來跟我抗議,妖君護人的事情,妖若真心想執一件事情,哪怕天地也動搖不得。」
「他真的得死嗎?」
「他早就該死了,那個術法其實並不能困他太久,大概兩三百年他就會衰弱而死,可是偏偏你闖進了那裏,替他以王夢續命。」執神拿出一把畫著鳥兒圖樣的扇子輕搖,這還是小煙堕給的。
「我……改了他的命嗎?」妖君詫異了。
「理論上來說是的,不然他早該入地獄贖罪,不過因為你讓他在椅子上多坐了幾百年,閻王考慮到這也是一種贖罪,於是便抵銷了。」幾百年都不能動的痛苦,比生痔瘡還難過啊。
「那我又為什麼還活著--」
「傻孩子,這便是命數啊。」執神笑瞇了眼。
赤璃無奈的搖著頭,伸手摸著肚腹,嘆了口氣:「執執怎麼來了?」
「我聽說芳華終於回來了,想找他去我店裡給小煙堕和翎瀾那兩個孩子看看。」
「小煙堕的情況還是不好嗎?」赤璃皺起眉,有些擔心那隻先天失調的百啼鳥。
「還是沒長出飛羽,身上積累的怨雖然都被翎瀾吃掉了,但是心智仍然像個三、四歲小孩一樣,怕是還要再將養上好一段時間就是。」
「你有的是時間。」赤璃懶懶的說著,執神倒是歪著頭笑了幾聲,沒有否認的點了頭。
「我把藥做出來後,會拿最後一批王夢去看尊臣。」芳華重新繫上面紗,好似終於想通一般。
「記得到人間找我啊。」執神還在那邊喊,看著妖君提起燈籠走出去,他與赤璃互看一眼後,都嘆了口氣。
何苦為妖,只因執著成人。
※
小煙堕開始學走路了。
翎瀾總是很擔心地跟在他後面走,小煙堕走一步,翎瀾就跟著在後面挪一步。
執神看著都不忍吐槽:「翎瀾,這種抱著你的大腿移動的學步方式,一點用都沒有好嗎?」
翎瀾垂著眼,伸手把小煙堕抱起來。伸手抹了抹他紅通通的小臉。
煙津已經要結婚了,同胎出生的兄弟卻還是學不會走路跟飛翔。妖君看過了煙墮的身體,明顯的先天不足。
除了好好將養以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這在早期妖界,這種有缺陷的孩子,早早被父母丟棄了。
要將養這樣的孩子,太累也太麻煩了。
翎瀾無所謂,他自己也不是很正常的妖,反正時間很久,日子很長,他可以慢慢養大這隻小鳥兒。
而妖界現在,赤璃的表情有點凝重。
余相思坐在她面前,本是陪同下棋,不過現在倒是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
一樣的茶館。
煙羅一樣與灕水在一旁玩花繩。
不過多了兩個人。一隻黑龍與一隻白龍。
……但不是他們本土產的,是西方來的。
赤璃放下手中的黑棋,手撫上肚子,半垂著眼吐了口氣,開口問著:「兩位特地來妖界見我,不僅僅只是為了祝賀吧?」
「我們想要申請觀光居留。」
赤璃閉上眼,低吟了聲。
「去找人間申請!妖界不歡迎觀光居留!」
「人間的人讓我們來找赤璃大人申請。」
赤璃吐了口火焰,余相思擺擺手,看著棋盤被燒了一半。
「有這麼折騰孕婦的嗎?」
「人間那邊大概也沒辦法容這兩尊大佛,只好把麻煩丟妳這兒了。」余相思撐著臉,似笑非笑的勾著僅存的皮肉殘膚,森冷的望著那兩隻有著西方裝扮的半龍半人。
西方的龍,血統不似東方的龍一般混雜。
但也不是絕對的純正,因為他們,總會混了人的血脈。
「為什麼要來這裡申請居留,原居地不好嗎?」赤璃按著抽疼的額際問著。
「我們想學習更多不同的事物,父皇告知東方有妖族與一處非人和人都相處得十分融洽的小島,便想過來參觀。」有著深黑色澤髮絲的男子禮貌的開口。
「父皇覺得我們太黏母后了,所以把我們趕出門了。」有著淡金色澤髮絲的男子倒是附加了這點。
余相思發笑,赤璃覺得頭更疼了。
「我想想,你們先去暫居所待著,我跟信研究一下……」
「我們也想請問王夫要怎樣才能追到母龍。」
余相思這下忍不住,扭頭噴笑了。
他笑到從嘴裡噴出了煙霧,燕羅眨著眼睛起身過去替他拍背。
灕水不高興地晃著尾巴,赤璃差點沒忍住又吐出一口火焰往兩孩子身上噴。
哪來的熊孩子,問這種蠢問題。
「應該是要問母龍怎麼追到王夫的。」
一白一黑兩個孩子張大了眼睛,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
赤璃覺得心好累,她揮揮手,妖兵衛上來了兩個人把兩位請下去了。
她看著妹妹一臉閃亮的眼神,喝了口茶。
「不要問,很恐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