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
BG向。
對鏡捻鬢,持花沾露。
指尖輕染胭脂抹上雙頰,點絳唇、染娥眉,上盤頭,微晃金步搖。
她曾風華、也曾無雙。
身攬輕紗,蓮足緩移,垂眉眼、勾唇角。
圍欄外秋月無邊、楓色滿園,圍欄內,她如困獸、韶華正盛著任人觀賞。
停在響廊,身旁兩婢退開,她卸了輕紗,輕足點上木板,旋身停在發出聲響的廊板,輕呀一聲。
又是迴身,身輕如燕翩如蝶。
夾帶廊外灑入楓華,墨色髮絲微揚,蔥白指尖輕勾,又是一呀。
她就著鼓聲,甩開水袖。
在窄廊之中,踩著廊下響板,踩著飛入楓華,踩著人心惆悵,直至舞畢,她踩下嘆息,板上傳出一聲長呀,有些刺耳。
抬頭望,一個個讓她心煩意亂的嘴臉都出來了。
垂涎她的、讚賞她的、戀慕她的--
背後那群憎她、恨她、巴不得殺了她的……
她唇角一勾,又被身旁兩婢扶回屋內。
曾經是這間樓閣的絕代名妓,一夜萬金,只求一笑。
如今凋殘,只能以舞驚人,換取留下的機會。
否,捨了這身皮囊與舞藝,她又是誰、又能去哪呢?
沒得歸處,只能如此。
一日復一日,卻越顯寂寥。
直至那夜,門上輕響急促聲響,小婢開了門,燃了燈,急忙將她喚醒,她帶著迷濛眼神,望著急壞眉眼的鴇娘。
「難得見嬤嬤如此模樣,夜半三更,小娃兒鬧事麼?」她持起茶杯,端口啜飲,鴇娘欲言又止,最後掙扎幾下,終是開口。
「若只是小娃兒鬧事、哪還用叨妳?是、是……黃老爺帶人光臨,說想看舞。」
她眉眼一蹙,卻笑了。
「找妹妹們跳呀,黃老爺一向喜歡看年輕的不是麼?」
「帶來的是諸羅國的爺兒,黃老爺已經沒東西能給他看了,丫頭呀……」
她嘆了口氣,站起身,搭上鴇娘的雙手,仔細摸娑。
「嬤嬤,我上年紀了、您也老了,看看我們女人吶……」她一生長於此,身為妓娘的女兒,娘哭鬧著走了、只幸她淡薄,又遇上個心腸算好的鴇娘。
可有些事兒,終究是熬不過去。
「他曾經很愛看我跳舞,嬤嬤,妳說吧、我再替他跳這一回舞如何?」
「丫頭……」
她讓鴇娘先離開她房內,她身旁二婢神色複雜的望著她。
只是起身,移至銅鏡前,燃了燭火。
回頭勾笑:「明月、明日,替我將黑盒子裡的衣裳拿出來吧,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
「是,小姐。」其中一個忍不住,哭了出來。
「哭甚呢,還好好的呢。」她挽起髮絲,對鏡抹雲鬢、貼花鈿,上胭脂、抹唇色,髮絲一別,衣衫婉轉,一身芳華。
她身繫朱紅腰帶、髮別翠金步搖,僅露香肩與素白抹胸,她身上那件墨色龍鳳袍,是那個應該在大廳之上等著她的男人給過的承諾。
『待一切平安,政局穩定後,朕定回來迎妳為後。』
我等到鬢染白絲,不再青春,換來你已大婚的消息。
終歸只是一場騙局,男人呵。
她昂首,闊步踏入大堂之中,卻見震懾畫面。
這個國家最高位的男人正慘白著臉色,坐在下位,面色如土,看來被嚇得不輕,她才想再往前走,卻聞身後兩道驚呼,水袖遭扯,她垂眸一望,地上噴滿了幾道血跡。
還有幾具屍體。
她顫了身子,瞬間廳中原本昏暗燈光亮起。
瞇眼待光芒歛去,她才終於看清面前主位,那把大椅上,正豪邁坐著一名男人。
「別沾了姑娘的腳,舖毯。」
方聞沙啞聲響起,眼前就有來人舖滿了地毯,遮蓋血跡,卻遮不去一室血腥。
她垂下眉眼,踏上地毯。
甩開水袖,在那方廳堂上,獨步起舞。
氣息太沉,味道太重,她幾乎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又或者自己已經舞了多久,一時蹣跚,她身子一傾,就要往毯上撲去,她正嘆自己果真年老不中用時,衣襬遭人一扯,她撲入了那個男人的懷抱之中。
男人正握著她的腰身,橫臂撩起羅裙下那沾上血跡的腿腳。
她一頓,原來方才那濕潤的感覺,是毯下血跡透上了。
「這就是你們殷周國要送上的禮物?」
「就、就是,本國第一舞妓……」
她幾乎心寒的看著那個開口的男人,悵然一笑。
原來,到頭來,她所有的愛呵,如此不值一提。
男人手撐著臉看著懷中尤物。
看起來卻是有些年紀了,不過舞藝確實不錯,加上這種清清淡淡、彷彿看透一切的表情……
男人抬眼,扯去她身上那件礙眼的墨色龍鳳袍,往外一拋,蓋到了殷周國皇帝大老爺的臉上,她抱著胸口,欲驚呼,燭火一搖,劍影一瞬,她只看見他收劍,然後便是她曾經愛過的那個男人--
身披墨色龍鳳袍,雙膝一軟,跌於毯上。
一室之間,慘叫於耳。
「諸羅國給過你們一次機會。」所以,只有一次。
她眼看自己就要被抱出樓閣,驚慌開口:「你不能把我帶離這裡,這是我的家--」
「妳以為妳有選擇的餘地?」
「那我寧死。」
張嘴,就要咬下。
那一剎那,大掌伸來制住了她的小臉,男人似笑非笑,轉頭對身旁的人挑挑眉眼,隨後便把她整個塞入了馬車之中,不容抗拒。
還真一點選擇的餘地都沒有,她就這樣被綁回了諸羅國。
被關進一座院子裡,不只每個入口都有護衛守著,連照顧她的婆子與婢女都會功夫。
本身就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這下卻什麼都沒有了,她連對鏡抹雲鬢的力氣都沒了,整天就是素白衣裳,批額散髮,卻也沒人攔她,對她多言幾分。
憋了半年。
那一日天未明,又是被一陣急促敲門聲擾起,她推開門扉,見著的是以往跟在她身邊的兩婢,詫異之餘,她已被推到銅鏡前,兩個姑娘家又哭又笑的跟她說這半年來發了什麼事兒。
殷周國皇帝死後,諸羅國就派兵攻打過來。
原來一年前的協議,殷周國皇帝允諾要選一名美妃送去和親,但他卻毀了約,覷著諸羅國也不會真大動干戈的念頭,就這樣傻到讓人真的殺上門來討媳婦。
後宮裡的,那男人看的沒一個喜歡,後來殺進皇殿內,他全揮退了那些看了就心煩意亂的女人。
院閣內、年輕貌美的,他也嫌膩嘴,看得越來越煩,抽劍就殺了兩個在旁叫好的殷周大臣,皇帝一急,只能死死的把她賣了。
沒想到諸羅國的那人看了倒是覺得有趣了。
不只買了這筆帳,連帶的還把她的國家整個給收了。
那間閣樓他保的好好的,鴇娘還在那兒。
只是賣身契早撕了,兩個小姑娘家也是等兩國戰事、道路平定,才被問說要不要過來陪她。
她看著鏡中抹上雲鬢、染上胭脂的面容。
沒有啷噹響的綴飾,只有一隻通白的羊脂玉簪,簪在她如瀑墨絲,襯著她挑白鬢邊。
沒有暗繡龍鳳,只有綠袍輕紗。
難得踏上小巧繡鞋,她走出房門,被攙著到了花園院內。
沒有響廊,只有一條碎石路,路的盡頭她記得是一個小湖,裏頭有些錦鯉與小魚,她偶爾會在那邊餵魚。
踩著石板,她走到池邊,那些鯉魚早已餓壞,張著大嘴在水面上翻騰,求著飼料,她笑了笑,取來一些飼料就往裏頭灑,鯉魚們在池中擠成一團,翻攪成亂。
她笑得開心,每回餵魚,看這些魚兒們如此胡亂,就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暢快。
「好玩嗎?」
她一嚇,手一滑就把大把飼料全鬆進池子裡,猛一回頭,那男人就站在她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後來的,正靠她很近。
「只是覺得討喜……」她聽兩個小丫頭說,這男人是諸羅國的王,也是御駕親徵的將軍,惹不得、惹不得。
「住這兒習慣嗎?」他傾身,低頭看著那些錦鯉,錦鯉們一瞅主兒回來了,紛紛搖著肥嫩的魚尾巴,遊離開池邊。
「還行,清幽吧。」
「我殺了妳男人,沒話對我說嗎?」
「……謝謝你。」
他倒詫異,挑眉望人,長指伸去勾起她的小臉。
胭脂淡抹、胭脂也只有薄染一層,這樣裝扮,確實比當年來的可口許多。
「就這?」
「嗯。」
他放下手,唇角微勾。
「沒別的要求或一些什麼撒嬌的話要同我說嗎?」
「……沒有。」她蹙了眉,頭首一垂,髮上簪子有些鬆了,他抬手一挑,將那簪子挑開拿在手上把玩,欣賞那一頭髮絲傾洩而下,襯開她染霞小臉。
「那,待我退位吧。」
她張大眼眸,輕哼一聲。
旋身,水袖翻騰一池水,驚擾那些肥嫩鯉魚在池中翻遊,她甩開染濕水袖,踏上石板,垂眸苦笑:「你不讓我走,我便哪都去不得。」
「所以,便待我吧。」男人轉頭,就見她立於石板上,髮絲帶著陽光灑下的美景,真是有些炫目。
「豈能不從?」
「不能。」
她雙袖又翻,指尖掃過髮絲,撥開一川墨瀑。
輕咬唇間,似語還啟,卻又緊閉,最後她沉默,邁著小步,奔回了自己的房內。
就此,她又在那間大院之中,寂待了十一年。
乍暖還春,冬色雖濃,屋外銀雪皚皚。
閃著刺眼光芒,她髮絲半白,風韻越熟,她著著一身素白,蹲在池邊對那堆薄冰下的鯉魚們戳戳鬧鬧。
「瞧你們肥的、這冬都沒來餵,怎還能肥成這樣?真不知道能不能捉來吃……」
「想吃吃看嗎?」
她差點沒整個人栽進池裡,手腕一緊,她貼上了那人懷抱。
男人低首,望著眼前這確實已失風華的女子,臉上長了皺紋、髮絲也白了,眼眸底間,卻仍有著當年藏得深層的孩子氣。
「你……」
「退位了,待久了、嫌我否?」
「你真來了……」
「言出必行,從此,別再一人對鏡挽雲鬢了,妳的髮,以後由我來梳。」
她紅了臉,才發現自己身上只有素白衣裳跟一件禦寒的棉襖,連忙想揮開人,卻被他緊握小手。
「嬌呢,行,嬌給我看。」
「我可沒說、沒應過你什麼--」
「不是待我了嗎?」
「那是你不讓我走!」
「是不讓妳走,所以妳又想往哪兒去,除了我心上,妳哪兒都去不得,當年殷周國可是妥妥的把妳整個人都賣給我了。」
她拍打著男人的胸膛,咬牙切齒:「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狼心狗肺!」
「愛麼?」他猛然低頭,含住她嬌小嫩耳。
她氣得發抖,卻知道自己早已難捱,只是什麼都不說、都不去想的,待在這院兒待人。
當年她苦守一句待我,只是年少輕狂、被兒女情長遮了眉眼,掩了心上,而之後那句待我,只是不得不為之,明知男人只是為了一種自尊與虛榮心罷了……
他卻真的退位,來尋她了。
她一噎,埋入人懷中。
「我老了、你還要我麼?」
「……妳當年不就老了麼?」
「你!」
「哈哈哈、要,我要的緊。」
男人伸臂一攬,將她抱起。
此後,不用再癡守一聲待。
這輩子待人的額度,早已經用完了,現在不用再怕寂寞了。
苦了半輩子,饒是一聲寂。
如今身邊有人陪著,卻是一生幸。
※
後話什麼的。
她後來真的覺得有人死死黏著她真的不是什麼好事。
尤其是這個號稱退位的皇帝,其實根本就是強迫性的將帝位跟將軍位直接丟給方滿十六的義子,導致義子每天焦頭爛額,每個月都要殺上門來哭求義父幫忙。
而這個男人只會躺在她腿上,一臉關我屁事的玩著她頭髮。
然後她就要忍受哭爹喊娘的皇帝哭喊著義母,但也只有哭,因為小皇帝要是想摸上她,只怕是一點點,就被人直接扛出去丟池子了。
她有孕後更是煩燥,男人直接派了大把守衛守在門口不容許任何人煩她。
有孕什麼的她已經很煩了,都已經老蚌年紀,還能有孕,都不知道該說是這男人太無節制還什麼……
身邊還跟一個從皇帝退化成鴨母的男人,她更煩了。
產前憂鬱加上孕婦心理煩燥,她有回真受不了,開口一嚷要人把這男人扛起來丟池裡,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個正抱著柱子死不肯被抬走的小皇帝。
男人一看她眼中淚意,倒抽一口氣。
一個旋身就把義子拎小雞般抓起,拋入魚池之中,連他自己也跟著下去。
她含著眼淚,看那男人在池中怒吼這群鯉魚怎麼會咬人之類的,還要拍開小皇帝抱著他喊救命的手。
她終於笑了。
但是當她看見當天晚膳有一盤清蒸鯉魚時,她臉色一白,又吐又哭的,把那個可憐的男人打出房門。
那夜,她枕在大床上,沒了身邊的溫暖,終是難受,她下了床,推開門,那男人就坐在門邊,撐著臉睡。
她蹲下身,推推那人,腦裡都是他說的那句。
『嬌呢,就嬌吧,只嬌給我看吧。』
他張開眼,伸手揉著她的臉。
「嫌我嬌麼?」
「不嫌。」
這輩子,都不嫌。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