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BG向。
那時秋,落葉滿地,景色蒼黃,夕陽晚照。
她,著一身大紅嫁衣,裸足狂奔,踩在一片又一片枯黃的落葉上,耳邊響著的清脆的聲響,與她不穩的氣息。
紅蓋頭往後飛散,落在落葉之上。
她,散一頭烏黑長髮,飛揚在那彩霞之中。
那天奔出,穿著嫁衣的新嫁娘,從此再沒回頭。
事過境遷,萬物驟變。
春去冬來,日月星移,轉眼,又到了夕陽紅得慌人的秋。
綁著雙丫頭的小女孩吮著拇指,眨著靈動的雙眼,抬著小小的腦袋瓜子,就是想看清楚掛在牆上的東西。
那件大紅的嫁衣,與一把入鞘多年的長劍。
「丫丫,妳在這兒做什麼?」婦人踏入,伸手抱起小女娃,小女娃指著嫁衣,奶聲奶氣的問著:「阿娘,這是什麼?是太陽嗎?」
「傻丫丫,這是奶奶的嫁衣,太陽怎麼能掛在這兒呢?」
「它跟太陽一樣紅!」
婦人失笑,身後也傳來笑聲。
婦人拄著拐杖徐徐走來,摸摸孫女兒的頭,她看著嫁衣,懷念的笑了:「丫丫說得對,這是太陽呢。」
「妳看吧妳看吧,丫丫說對了呢!」小女孩開心的挺起胸膛,一臉不服輸的噘起小嘴對著母親發嬌。
婦人無奈的輕喊:「娘……」
「這曾經是,我的太陽。」
哪個少女不曾發過妄想,妄想自己哪天能披上嫁衣,蓋上紅頭,嬌滴滴、喜滋滋的跨上花轎,在一陣歡天喜地的炮聲隆隆中,送去夫家。
走出轎子,踩過屋瓦、跨過火盆,走進門中,拜過天地爹娘,夫妻交拜,懷抱著緊張又有些期待的心情送入喜房,待郎君回房,揭了頭蓋,待得龍鳳花燭燃盡--
妄想,有時候,便永遠都是妄想。
她是嫁人了,但她在喜房中等了一晚上,那男人卻沒有來揭頭蓋。
入了喜房,掀開那紅頭巾的,是她丈夫的小叔,帶著淫穢的嘴臉,說她的丈夫不會來了。
她白了臉,聽著小叔說,丈夫本來就不想娶她,跟著打小就愛著的青梅竹馬連夜跑了,夫家丟不起臉,於是找了小叔頂替,反正兄弟倆長得像,不仔細看也不會發現。
她是回不去娘家的,那個地方的人不喜歡女兒這種賠錢貨。
看著小叔淫穢的眼神,她含著眼淚,從床下翻出她陪嫁的傢伙,一把長劍。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她含淚拔出長劍,揮出一道紅痕,脫去了小巧精緻,薄底的繡花鞋,殺了出去。
她連夜奔走,渾身是傷,那身嫁衣也被勾破了好幾個洞。
但她捨不得脫下,這是唯一疼愛她的姨母,辛辛苦苦為她縫製、上繡的嫁衣啊。
她在山野間奔跑,累了就睡在樹上。
醒來後,她強抬起哭腫的雙眼,抹著臉上的胭脂紅粉,她找了處小河,洗盡了臉上鉛華、身上香粉。
美人韶華,不過那般亮眼一瞬。
她腳上帶傷,也累了,從小練的是劍器,不是真的劍。
那一擊有沒有真的殺了他,她也不知道,但知道的是,那一夜她確定死了,完全的心死。
造化弄人。
她還是被抓了回去,跪在廳堂上,忍受著夫家那一道又一道憤怒的眼神,娘家那厭惡的視線--
只有姨母哭紅了雙眼,拉著她親爹的衣袖,想求情,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仍著嫁衣,就要被抓去冰冷的牢裡關。
與皇家貴族有所淵源的夫家這時卻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貴客。
當今聖上說昨夜沒能喝到新郎喜酒,笑著帶了兄長前來慶賀。
聖上很不給面子的直接走入,就見到新嫁娘披頭散髮,仍著破嫁衣,裸著骯髒的雙足跪在廳堂之中的模樣。
剩下撫鬚,與身後男人對視。
「這是如何?」
「呃、這小娘子昨夜不願嫁人,竟然拔劍砍傷了我家兒子……」理應是公爹的人冒著冷汗,試著解釋。
她咬唇,搖著髮絲,憤恨的看著他們。
她想說話,嘴卻被綑住了,淚水不甘願的滑下。
「唔,那孩子還好嗎?能讓朕見見嗎?」
「這、這、這不太方便,血氣重、怕衝撞了聖上--」
皇帝沉吟了幾聲後,竟然直接蹲下,伸手把她嘴上布條扯開,周遭一陣驚呼之聲響起,她含著眼淚,沙啞開口:「他們騙人、昨夜拜堂的不是我原本要嫁的男人,是他的弟弟……」
「不是的皇上!這臭丫頭騙人啊--」男人一急就往她背上踹去,皇帝瞇起眼睛,抬起手怒喝:「大膽!既然如此,就喚你家兩個孩子出來見朕,傷重也得給朕抬出來,死了朕也要見屍!」
一時之間,一室靜然。
皇帝心有所譜,冷哼一聲,身邊太監連忙走來替她解了繩,她被扶起,皇帝撫鬚低吟:「朕記得妳,妳母親當年曾經進宮為當時還是太子的朕獻過舞,妳母親呢?」
「娘親三年前難產過世。」
皇帝瞇起眼睛往側邊一看,她看著她爹渾然一驚的模樣,笑了。
她弱弱的抬手拉著皇帝的袖子,輕輕開口:「皇上……我能不能求一件事情……」
「大膽!」
皇帝抬手,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想求自由……」
「唔,如果只能讓妳求一個人的自由,妳要求誰的自由?」皇帝笑了,他身後的男人搖了搖頭。
她有些恍神,再轉頭看著自家含淚的姨母,最後瞇起眼睛,笑開了。
「我想求我姨母的自由,別再讓她守在那個男人不愛,女人都想要她死的世界裡了……」
「妳當年也是這樣,小小的妳拉著朕的衣袖,小小聲的說妳想求一個東西。」皇帝笑的很開心,指著她落在地上的劍。
「妳說那是英雄的劍,想要求那把劍回家,朕說妳沒做什麼,怎麼能給妳呢?妳反倒說妳會跟妳娘學舞,長大了就跳一隻比娘還好看的舞給朕看。」皇帝笑著瞅她。
「妳的舞,學好了嗎?」
她揚唇,拿起地上的劍。
對了,她都忘了這把劍是她自己求來的,那時是什麼呢?
一位剛平定亂世的將軍回國,碰巧遇上太子生辰大喜,她娘入宮獻舞,她一個小妞兒也跟著去玩了,看見了那將軍手上的劍就想要,說那是英雄劍,能保護她不被妖魔鬼怪欺負。
她不怕生也不怕冒犯的撲上去求著太子賞了劍。
說來日長大,她會跳舞,跳得比娘的舞還要好上很多很多,惹得太子撫掌大手,樂不可支,爽快賞劍。
她好像忘了那時那個將軍,一臉無奈的表情。
一笑,她拔劍,皇帝身邊太監驚呼,連忙將皇帝拉後一點,好坐在椅子上看舞。
廳堂在皇帝一個手勢下清空,她的親人除了姨母外,都用著鐵青的臉色看她,她的夫家面色更糟,幾乎是蒼白的。
她渾然不覺,足尖一點,嫁衣飛揚。
她散著髮絲,轉身舞劍。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
,天地為之久低昂……」皇帝看著她在廳堂之中舞動手上長劍,笑了兩聲,促狹的看著身邊男人。
「王爺,可還記得那把劍?」
男人唇角微勾,他看來是個書生,面容平凡,毫無讓人亮眼之姿,身型看來也不似武人,年紀看起來甚至比蓄鬚的皇帝小。
他卻是皇朝威武王,現任御林軍之首,當年平亂的將軍,當今聖上的王兄,也是那把劍之前的主人,巽王。
「記得。」那個小女娃,長大了呢。
也是,都十幾年過去了,倒不想那把沾染著許多血光的劍,原來在女人的手中舞起來是那樣的美麗。
他終於理解,為何、為何--
父皇始終對那一年皇兄生辰上獻舞的女子念念不忘。
遺詔甚至是,希望他們幫他找到她,好生照顧看護著。
卻沒有收到消息,她病死了,妹妹也被逼著嫁了同一個男人,唯一的女人還被強嫁了。
要不是鬧這一齣戲,傳來消息,他們哪能及時來訪?
差一點,就要讓她為人做嫁,死的不明不白了。
他握起拳頭,瞇起了眼睛。
一舞舞畢,她喘著氣,轉動手腕收劍。
皇帝手支著臉,巽王大步越過她,走進屋內,一片驚慌喊聲中,他把那個男人拖了出來。
皇帝笑瞇了眼。
「另外一個呢?」
「逃了。」巽王將人丟在地上,面色仍然平淡的走回皇帝身後。
「這是欺君之罪吧?唉呀、那這婚事……」
「不結了、不結了,是老臣之子太過胡亂,求聖上寬恕啊--」幾個老人家連忙跪下來求饒恕,求放過的。
她擦著汗,看著笑的很老奸的狐狸皇帝,突然有點惡寒。
「這怎麼好意思呢?感覺好像是朕亂了你們的好姻緣,這樣吧、不如朕來賜婚吧。」他轉身,身邊公公乾笑了兩聲,攤開了宣紙,有些尷尬的輕聲說著:「呃,咱們沒帶玉璽出來。」
哪個出門討場子的流氓會帶印章的啊?
「朕是年輕人,趨炎附勢,朕簽名,可以吧?不會跟朕說不認簽名的吧?」皇帝笑容和藹,公公的胃又疼了一些。
「趨炎附勢好似不……」
「順德,筆硯,有勞你。」皇帝眨著眼,公公的腳軟了一點,吞著口水直接奔進屋裡去搶人家的筆硯出來磨。
「好了,朕賜婚。」皇帝笑咪咪的說完賜婚內容,兩家人除了她以外,幾乎通通都要暈倒了。
賜婚內容一,皇帝先賜,符尚書長子與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天作之合,應當成親。
賜婚內容二,皇帝再賜,公孫家女兒一舞驚人,巽王爺看的一顆心兒怦怦跳停不下來,為了體恤巽王多年征戰未娶,將公孫家這個跳舞的閨女下嫁於他。
賜婚內容三,皇帝最後賜,因為他當年當太子時就已經喜歡上獻舞的公孫夫人,為了了這一樁當年未能有個開始的姻緣,皇帝決定當一次昏君,搶了現在公孫家的側室,就是那個舞女的姨母,欽此。
「大家,有意見嗎?」
「姨母!」有,意見多了--
她咬著唇扶起暈倒的姨母,無視旁邊已經幾乎在吐著白沫的爹親,瞪著那個笑的一臉奸詐的皇帝。
「不是要自由嗎?」
「這是掉進另一個不自由裡面!」
「朕的後宮,除了幾隻狗跟馬以外,沒什麼活的生物,愛嘛、可以培養,恨嘛……」皇帝想了想,一臉無害的笑了。
「大家都很恨朕,朕不介意多一個人來恨。」
「我去你的--狗皇帝,不嫁!不嫁!不嫁!給我把聖旨收回--」
「朕還是第一次被人罵髒話、覺得愉悅……啊不是、咳,小丫頭,妳不是求了朕嗎?朕答應妳了啊,這個條件就是,妳得嫁給朕的王爺,妳的姨母得嫁給朕。」
「你她娘的怎不去搶--」
「說對了,朕就是搶,公孫卿、符尚書、明日把和離書送上來,一式兩份,妥妥的,朕明日要在御書房看見四紙和離書,沒看見朕就抄家,符尚書,看你這柱子金雕玉石的,敢情是挺肥的,剛巧最近國庫空虛,需要補補,身為忠心愛國的臣子之一,符尚書應該會很樂意貢獻的你說是否?」
「啟稟皇上,符尚書在聽到挺肥的三個字之後就已經暈過去了……」公公嘆了口氣,補充了一下。
「啊是嘛,要保重身體啊符愛卿。」皇帝拍拍衣襬,走過去把暈倒的公孫側室抱起來,轉身就走。
她氣的再度拔劍要追上,追到門口劍就被人奪了去,她轉頭,巽王握著劍柄,微笑看著她:「我可以跟妳說一件事嗎?」
「有話快說!」
「妳跳舞很好看。」
她張大眼睛,看著他把劍收回劍鞘,遞給她。
她咬著唇接過劍,髮絲散亂,仍是昨日那身嫁衣,仍是光著腳,她動了動腳,低著頭:「我姨母嫁給皇帝……」
「如果聖上對她不好,我是有權利可以打他屁股的,放心吧,至於妳我之間……」他靠在牆上,笑笑看著。
「先嫁吧,之後要走,我便放妳自由。」
「為什麼?」她抬頭問。
他笑著抱起她,她坐在他臂彎中,才發現這人臂彎好穩。
「小丫頭,饒是如何,都禁不起妳軟軟一求啊。」
他嘆了口氣,坐上第二輛被緊急召來的馬車。
該死的聖上竟然把唯一一台馬車坐走了。
她紅著臉,低下頭。
又是夕陽西下,秋風吹動落葉,她在他的手裡,身上嫁衣紅得嚇人,看來就像--一抹落到了凡塵中的夕光。
有點溫,有點熱,更多的是止不住的哀傷。
和看久了會有點心疼的痛。
之後--
小丫頭睡倒在她的懷裡,她身後走來一個男人。
男人低下頭摸了摸小丫頭的臉,笑著糗她:「妳看看小孫女簡直跟妳一個樣子。」
「那可不,我教出來的,她之後,也會是一個公孫佳人。」
「真想再看妳舞劍……唉、別鬧了,到時扭了腰讓我怎麼交代啊?」
「你糗我呢。」她笑瞇了眼,他嘆了口氣。
「求我吧,小丫頭,求我這輩子都不要忘記,妳跳舞的那個畫面,到底有多美。」年紀大了,他越來越記不住東西,有時候那個畫面對他來說,只是一道影子,恍惚卻深刻。
她眉眼帶笑,摸上佈滿風霜的老臉。
「求你,別忘了我,此生,都別忘了我。」
--昔有佳人,公孫氏。
那一日披著嫁衣,舞著我劍的女人吶。
一舞劍器,動四方。
那一日披著嫁衣,被我抱起,夕陽曬過,笑顏燦爛的女人吶。
※
事後談,皇帝真的娶了姨母。
而且她後來才知道,皇帝有剋妻命,之前迎了四個妃子,一年之內全數離世,不是偷情被斬,就是病死,不然就是難產,還有一個是摔死的。
後來就再沒人敢再上言,直到皇帝老爺親自抱了一個女人回宮。
聽說姨母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宮裡,還一腳把撐著臉對她笑的皇帝給踹下龍床。
嚇壞的女人,有時候比男人可怕。
後來立后,一年過去,后位穩穩的。
又有人蠢蠢欲動要皇上迎妃,皇上也很豪氣,迎了,然後半年內又通通出事,連皇后都弱弱的出來問說,那還要迎嗎?
之後就沒人敢再提迎妃一事了。
她曾經掐著巽王問。
巽王笑著告訴她,那些居心可異,有如蛇蠍的女人,他們全都想辦法解決了。
好的壞的,都是他們做的。
王位這張椅子,從來就不是自由的,皇帝也很寂寞。
他也想要一個不自由的女人陪著自己。
一開始也許是開玩笑的說要娶吧,反正之後再送走就好了,誰知道被那一腳踹上癮了,皇帝從此成了專業耍賴戶,死死的把人抓著。
一直到先後離世,他都沒有放開過她。
帝后同葬。
她,著一身大紅嫁衣,裸足狂奔,踩在一片又一片枯黃的落葉上,耳邊響著的清脆的聲響,與她不穩的氣息。
紅蓋頭往後飛散,落在落葉之上。
她,散一頭烏黑長髮,飛揚在那彩霞之中。
那天奔出,穿著嫁衣的新嫁娘,從此再沒回頭。
事過境遷,萬物驟變。
春去冬來,日月星移,轉眼,又到了夕陽紅得慌人的秋。
綁著雙丫頭的小女孩吮著拇指,眨著靈動的雙眼,抬著小小的腦袋瓜子,就是想看清楚掛在牆上的東西。
那件大紅的嫁衣,與一把入鞘多年的長劍。
「丫丫,妳在這兒做什麼?」婦人踏入,伸手抱起小女娃,小女娃指著嫁衣,奶聲奶氣的問著:「阿娘,這是什麼?是太陽嗎?」
「傻丫丫,這是奶奶的嫁衣,太陽怎麼能掛在這兒呢?」
「它跟太陽一樣紅!」
婦人失笑,身後也傳來笑聲。
婦人拄著拐杖徐徐走來,摸摸孫女兒的頭,她看著嫁衣,懷念的笑了:「丫丫說得對,這是太陽呢。」
「妳看吧妳看吧,丫丫說對了呢!」小女孩開心的挺起胸膛,一臉不服輸的噘起小嘴對著母親發嬌。
婦人無奈的輕喊:「娘……」
「這曾經是,我的太陽。」
哪個少女不曾發過妄想,妄想自己哪天能披上嫁衣,蓋上紅頭,嬌滴滴、喜滋滋的跨上花轎,在一陣歡天喜地的炮聲隆隆中,送去夫家。
走出轎子,踩過屋瓦、跨過火盆,走進門中,拜過天地爹娘,夫妻交拜,懷抱著緊張又有些期待的心情送入喜房,待郎君回房,揭了頭蓋,待得龍鳳花燭燃盡--
妄想,有時候,便永遠都是妄想。
她是嫁人了,但她在喜房中等了一晚上,那男人卻沒有來揭頭蓋。
入了喜房,掀開那紅頭巾的,是她丈夫的小叔,帶著淫穢的嘴臉,說她的丈夫不會來了。
她白了臉,聽著小叔說,丈夫本來就不想娶她,跟著打小就愛著的青梅竹馬連夜跑了,夫家丟不起臉,於是找了小叔頂替,反正兄弟倆長得像,不仔細看也不會發現。
她是回不去娘家的,那個地方的人不喜歡女兒這種賠錢貨。
看著小叔淫穢的眼神,她含著眼淚,從床下翻出她陪嫁的傢伙,一把長劍。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她含淚拔出長劍,揮出一道紅痕,脫去了小巧精緻,薄底的繡花鞋,殺了出去。
她連夜奔走,渾身是傷,那身嫁衣也被勾破了好幾個洞。
但她捨不得脫下,這是唯一疼愛她的姨母,辛辛苦苦為她縫製、上繡的嫁衣啊。
她在山野間奔跑,累了就睡在樹上。
醒來後,她強抬起哭腫的雙眼,抹著臉上的胭脂紅粉,她找了處小河,洗盡了臉上鉛華、身上香粉。
美人韶華,不過那般亮眼一瞬。
她腳上帶傷,也累了,從小練的是劍器,不是真的劍。
那一擊有沒有真的殺了他,她也不知道,但知道的是,那一夜她確定死了,完全的心死。
造化弄人。
她還是被抓了回去,跪在廳堂上,忍受著夫家那一道又一道憤怒的眼神,娘家那厭惡的視線--
只有姨母哭紅了雙眼,拉著她親爹的衣袖,想求情,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仍著嫁衣,就要被抓去冰冷的牢裡關。
與皇家貴族有所淵源的夫家這時卻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貴客。
當今聖上說昨夜沒能喝到新郎喜酒,笑著帶了兄長前來慶賀。
聖上很不給面子的直接走入,就見到新嫁娘披頭散髮,仍著破嫁衣,裸著骯髒的雙足跪在廳堂之中的模樣。
剩下撫鬚,與身後男人對視。
「這是如何?」
「呃、這小娘子昨夜不願嫁人,竟然拔劍砍傷了我家兒子……」理應是公爹的人冒著冷汗,試著解釋。
她咬唇,搖著髮絲,憤恨的看著他們。
她想說話,嘴卻被綑住了,淚水不甘願的滑下。
「唔,那孩子還好嗎?能讓朕見見嗎?」
「這、這、這不太方便,血氣重、怕衝撞了聖上--」
皇帝沉吟了幾聲後,竟然直接蹲下,伸手把她嘴上布條扯開,周遭一陣驚呼之聲響起,她含著眼淚,沙啞開口:「他們騙人、昨夜拜堂的不是我原本要嫁的男人,是他的弟弟……」
「不是的皇上!這臭丫頭騙人啊--」男人一急就往她背上踹去,皇帝瞇起眼睛,抬起手怒喝:「大膽!既然如此,就喚你家兩個孩子出來見朕,傷重也得給朕抬出來,死了朕也要見屍!」
一時之間,一室靜然。
皇帝心有所譜,冷哼一聲,身邊太監連忙走來替她解了繩,她被扶起,皇帝撫鬚低吟:「朕記得妳,妳母親當年曾經進宮為當時還是太子的朕獻過舞,妳母親呢?」
「娘親三年前難產過世。」
皇帝瞇起眼睛往側邊一看,她看著她爹渾然一驚的模樣,笑了。
她弱弱的抬手拉著皇帝的袖子,輕輕開口:「皇上……我能不能求一件事情……」
「大膽!」
皇帝抬手,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想求自由……」
「唔,如果只能讓妳求一個人的自由,妳要求誰的自由?」皇帝笑了,他身後的男人搖了搖頭。
她有些恍神,再轉頭看著自家含淚的姨母,最後瞇起眼睛,笑開了。
「我想求我姨母的自由,別再讓她守在那個男人不愛,女人都想要她死的世界裡了……」
「妳當年也是這樣,小小的妳拉著朕的衣袖,小小聲的說妳想求一個東西。」皇帝笑的很開心,指著她落在地上的劍。
「妳說那是英雄的劍,想要求那把劍回家,朕說妳沒做什麼,怎麼能給妳呢?妳反倒說妳會跟妳娘學舞,長大了就跳一隻比娘還好看的舞給朕看。」皇帝笑著瞅她。
「妳的舞,學好了嗎?」
她揚唇,拿起地上的劍。
對了,她都忘了這把劍是她自己求來的,那時是什麼呢?
一位剛平定亂世的將軍回國,碰巧遇上太子生辰大喜,她娘入宮獻舞,她一個小妞兒也跟著去玩了,看見了那將軍手上的劍就想要,說那是英雄劍,能保護她不被妖魔鬼怪欺負。
她不怕生也不怕冒犯的撲上去求著太子賞了劍。
說來日長大,她會跳舞,跳得比娘的舞還要好上很多很多,惹得太子撫掌大手,樂不可支,爽快賞劍。
她好像忘了那時那個將軍,一臉無奈的表情。
一笑,她拔劍,皇帝身邊太監驚呼,連忙將皇帝拉後一點,好坐在椅子上看舞。
廳堂在皇帝一個手勢下清空,她的親人除了姨母外,都用著鐵青的臉色看她,她的夫家面色更糟,幾乎是蒼白的。
她渾然不覺,足尖一點,嫁衣飛揚。
她散著髮絲,轉身舞劍。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
,天地為之久低昂……」皇帝看著她在廳堂之中舞動手上長劍,笑了兩聲,促狹的看著身邊男人。
「王爺,可還記得那把劍?」
男人唇角微勾,他看來是個書生,面容平凡,毫無讓人亮眼之姿,身型看來也不似武人,年紀看起來甚至比蓄鬚的皇帝小。
他卻是皇朝威武王,現任御林軍之首,當年平亂的將軍,當今聖上的王兄,也是那把劍之前的主人,巽王。
「記得。」那個小女娃,長大了呢。
也是,都十幾年過去了,倒不想那把沾染著許多血光的劍,原來在女人的手中舞起來是那樣的美麗。
他終於理解,為何、為何--
父皇始終對那一年皇兄生辰上獻舞的女子念念不忘。
遺詔甚至是,希望他們幫他找到她,好生照顧看護著。
卻沒有收到消息,她病死了,妹妹也被逼著嫁了同一個男人,唯一的女人還被強嫁了。
要不是鬧這一齣戲,傳來消息,他們哪能及時來訪?
差一點,就要讓她為人做嫁,死的不明不白了。
他握起拳頭,瞇起了眼睛。
一舞舞畢,她喘著氣,轉動手腕收劍。
皇帝手支著臉,巽王大步越過她,走進屋內,一片驚慌喊聲中,他把那個男人拖了出來。
皇帝笑瞇了眼。
「另外一個呢?」
「逃了。」巽王將人丟在地上,面色仍然平淡的走回皇帝身後。
「這是欺君之罪吧?唉呀、那這婚事……」
「不結了、不結了,是老臣之子太過胡亂,求聖上寬恕啊--」幾個老人家連忙跪下來求饒恕,求放過的。
她擦著汗,看著笑的很老奸的狐狸皇帝,突然有點惡寒。
「這怎麼好意思呢?感覺好像是朕亂了你們的好姻緣,這樣吧、不如朕來賜婚吧。」他轉身,身邊公公乾笑了兩聲,攤開了宣紙,有些尷尬的輕聲說著:「呃,咱們沒帶玉璽出來。」
哪個出門討場子的流氓會帶印章的啊?
「朕是年輕人,趨炎附勢,朕簽名,可以吧?不會跟朕說不認簽名的吧?」皇帝笑容和藹,公公的胃又疼了一些。
「趨炎附勢好似不……」
「順德,筆硯,有勞你。」皇帝眨著眼,公公的腳軟了一點,吞著口水直接奔進屋裡去搶人家的筆硯出來磨。
「好了,朕賜婚。」皇帝笑咪咪的說完賜婚內容,兩家人除了她以外,幾乎通通都要暈倒了。
賜婚內容一,皇帝先賜,符尚書長子與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天作之合,應當成親。
賜婚內容二,皇帝再賜,公孫家女兒一舞驚人,巽王爺看的一顆心兒怦怦跳停不下來,為了體恤巽王多年征戰未娶,將公孫家這個跳舞的閨女下嫁於他。
賜婚內容三,皇帝最後賜,因為他當年當太子時就已經喜歡上獻舞的公孫夫人,為了了這一樁當年未能有個開始的姻緣,皇帝決定當一次昏君,搶了現在公孫家的側室,就是那個舞女的姨母,欽此。
「大家,有意見嗎?」
「姨母!」有,意見多了--
她咬著唇扶起暈倒的姨母,無視旁邊已經幾乎在吐著白沫的爹親,瞪著那個笑的一臉奸詐的皇帝。
「不是要自由嗎?」
「這是掉進另一個不自由裡面!」
「朕的後宮,除了幾隻狗跟馬以外,沒什麼活的生物,愛嘛、可以培養,恨嘛……」皇帝想了想,一臉無害的笑了。
「大家都很恨朕,朕不介意多一個人來恨。」
「我去你的--狗皇帝,不嫁!不嫁!不嫁!給我把聖旨收回--」
「朕還是第一次被人罵髒話、覺得愉悅……啊不是、咳,小丫頭,妳不是求了朕嗎?朕答應妳了啊,這個條件就是,妳得嫁給朕的王爺,妳的姨母得嫁給朕。」
「你她娘的怎不去搶--」
「說對了,朕就是搶,公孫卿、符尚書、明日把和離書送上來,一式兩份,妥妥的,朕明日要在御書房看見四紙和離書,沒看見朕就抄家,符尚書,看你這柱子金雕玉石的,敢情是挺肥的,剛巧最近國庫空虛,需要補補,身為忠心愛國的臣子之一,符尚書應該會很樂意貢獻的你說是否?」
「啟稟皇上,符尚書在聽到挺肥的三個字之後就已經暈過去了……」公公嘆了口氣,補充了一下。
「啊是嘛,要保重身體啊符愛卿。」皇帝拍拍衣襬,走過去把暈倒的公孫側室抱起來,轉身就走。
她氣的再度拔劍要追上,追到門口劍就被人奪了去,她轉頭,巽王握著劍柄,微笑看著她:「我可以跟妳說一件事嗎?」
「有話快說!」
「妳跳舞很好看。」
她張大眼睛,看著他把劍收回劍鞘,遞給她。
她咬著唇接過劍,髮絲散亂,仍是昨日那身嫁衣,仍是光著腳,她動了動腳,低著頭:「我姨母嫁給皇帝……」
「如果聖上對她不好,我是有權利可以打他屁股的,放心吧,至於妳我之間……」他靠在牆上,笑笑看著。
「先嫁吧,之後要走,我便放妳自由。」
「為什麼?」她抬頭問。
他笑著抱起她,她坐在他臂彎中,才發現這人臂彎好穩。
「小丫頭,饒是如何,都禁不起妳軟軟一求啊。」
他嘆了口氣,坐上第二輛被緊急召來的馬車。
該死的聖上竟然把唯一一台馬車坐走了。
她紅著臉,低下頭。
又是夕陽西下,秋風吹動落葉,她在他的手裡,身上嫁衣紅得嚇人,看來就像--一抹落到了凡塵中的夕光。
有點溫,有點熱,更多的是止不住的哀傷。
和看久了會有點心疼的痛。
之後--
小丫頭睡倒在她的懷裡,她身後走來一個男人。
男人低下頭摸了摸小丫頭的臉,笑著糗她:「妳看看小孫女簡直跟妳一個樣子。」
「那可不,我教出來的,她之後,也會是一個公孫佳人。」
「真想再看妳舞劍……唉、別鬧了,到時扭了腰讓我怎麼交代啊?」
「你糗我呢。」她笑瞇了眼,他嘆了口氣。
「求我吧,小丫頭,求我這輩子都不要忘記,妳跳舞的那個畫面,到底有多美。」年紀大了,他越來越記不住東西,有時候那個畫面對他來說,只是一道影子,恍惚卻深刻。
她眉眼帶笑,摸上佈滿風霜的老臉。
「求你,別忘了我,此生,都別忘了我。」
--昔有佳人,公孫氏。
那一日披著嫁衣,舞著我劍的女人吶。
一舞劍器,動四方。
那一日披著嫁衣,被我抱起,夕陽曬過,笑顏燦爛的女人吶。
※
事後談,皇帝真的娶了姨母。
而且她後來才知道,皇帝有剋妻命,之前迎了四個妃子,一年之內全數離世,不是偷情被斬,就是病死,不然就是難產,還有一個是摔死的。
後來就再沒人敢再上言,直到皇帝老爺親自抱了一個女人回宮。
聽說姨母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宮裡,還一腳把撐著臉對她笑的皇帝給踹下龍床。
嚇壞的女人,有時候比男人可怕。
後來立后,一年過去,后位穩穩的。
又有人蠢蠢欲動要皇上迎妃,皇上也很豪氣,迎了,然後半年內又通通出事,連皇后都弱弱的出來問說,那還要迎嗎?
之後就沒人敢再提迎妃一事了。
她曾經掐著巽王問。
巽王笑著告訴她,那些居心可異,有如蛇蠍的女人,他們全都想辦法解決了。
好的壞的,都是他們做的。
王位這張椅子,從來就不是自由的,皇帝也很寂寞。
他也想要一個不自由的女人陪著自己。
一開始也許是開玩笑的說要娶吧,反正之後再送走就好了,誰知道被那一腳踹上癮了,皇帝從此成了專業耍賴戶,死死的把人抓著。
一直到先後離世,他都沒有放開過她。
帝后同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