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自賞雜貨舖的二三事】花無常
雨停了,氣壓雖低,但雨終究是停了。
雨一停,街上就熱鬧了。
雖仍天陰,可至少可以開店做生意了。
才剛賣了一瓶香油出去,外頭就有人撞進來了。
喔,不,這不是人。
老闆娘看著撞進來直接趴在地上當地毯的老先生,有些無奈的嘆氣了。
「老爺子,來喝茶嗎?」
對於自家娘親三不五時就會跟空氣說話的舉動,幾個孩子們其實早已見怪不怪,只是停著看了她一眼,又繼續做自己的事兒去了。
她撐起那老人家,看老人家一臉慘白。
「怎麼,這是?」
「我這管區今年是要多少破事啊啊啊--」
她遮起耳朵,沒好氣的請人上座,泡了一壺茶,兩個杯子。
看老先生抱著杯子,一臉愁雲慘霧模樣。
「也沒多少破事呀,今年不就來了個夏颱而已嗎?」
「禍蟲現世、北環鬧了瘴癘,今早,娑婆跑來同我說,臨南邊界開了竹子花呀!」
她一頓,前兩樣她是知道的,不過這年頭,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
一生一世總會遇到一些不該遇到的事情。
只是這竹子花……
「臨南邊界哪來的竹子花?」
「就是沒竹子花我才頭大呀--妳是人既非人,幫我去看看,趁早能除便除了吧!」
「行吧。」她思咐,看老人家又跌跌撞撞的滾出去。
她不太愛去邊界,除了靠海會惹上一身海味以外,邊界所住的人們對城內的人都不太友善。
也不是討厭,只是單純不喜鬧。
不過也是,她確實該去與太子和娘娘打聲招呼了。
順了一盒餐盒,打著傘,她便晃著綢服離去。
邊界有些遠,所以她難得騎了鐵馬。
才剛落地,海面就一片翻騰,海水迎面而來,不過幾下拍拂,浪一捲,一名男子就冷冷清清的抱著一名女娃兒上岸。
「太子、娘娘。」她一福身。
男人冷著臉,臉上半邊覆著細微鱗片,他臉色不似人樣,十分蒼白,身上衣服也比綢衣來得古老。
那懷中少女卻是穿著北環最新式的小洋裝,妝點得像個精緻的娃娃一般。
「來看花的嗎?」女娃兒探頭,要人接過她手上餐盒。
她好笑的看著男人一手餐盒一手女娃,頷首點了頭:「哎,老爺子讓我來的。」
女娃兒開了餐盒,咬著月餅,抹著粉色蔻丹的小手往旁一指。
「沒帶燈籠行嗎?」
「上回被遍邏惹了一遍,便不想帶出門了,娘娘不用擔心,帶著傘呢。」
「那,同妳去吧,儂家也好奇。」
她失笑,看著女娃兒一副野餐模樣,一邊吃著月餅,一邊坐在男人懷中,他們三人便這樣往邊界處走去。
海浪聲漸緩了。傳來的卻是花香。
才剛停下腳步,前方就聚集了一堆邊界居民,不論是人還非人,都三三兩兩的站在外頭討論著,幾人看見太子與娘娘前來,紛紛行禮,她腳一晃,低頭一看竟是幾隻小風獅撲來,她撒了糕餅,越過邊界鎮壓的石敢當。
一恍神,回首卻是空茫。
阿咧?其他人呢?怎麼又是這種五里霧中的感覺?
邊界外,太子冷著臉看著那一踏入石敢當線後就消失不見的女子,終於開口了:「她如果沒好好的回來,我們會不會被啾咪掉?」
娘娘苦惱的托起了下巴。
她到底該先苦惱有事沒事跑北環交流的結果就是連著太子一起帶壞呢?
還是先苦惱那個女人要是真的沒好好的回來,不只會被啾咪掉這件事情……
「算呢,汶汶、吃點心。」她塞了一口糕餅,給冷著臉的男人。
回到那場五里霧。
終於走到盡頭,是一處山壁。
外圍開滿了花,往內走,卻看見一環枯萎的花草,那環中心,是名男子。
散著髮,垂著眉眼,衣襬無風自動。
就站在那,低頭看著枯萎花草的男人。
看來這就是竹子開花的主因了。
她對那男人行禮,輕聲開口:「孤芳自賞,見過公子。」
男人抬起眼,紫眸帶著傷,恍惚卻真實的穿過了她的身子。
「花無常,遍地無傷。」
「花公子,何以一人在此賞花呢?」
「還能有花可賞嗎?」
男子身形一動,往她方向踏出一步,周圍枯萎的花環整個蔓延了一圈。
她吃驚了。
「那,來我小店飲茶可好,花總會謝、可也還會再開。」
男人應了。
她便打著傘,帶著人往外走,男人始終跟在她身後三步,而那開滿的花就這樣萎出了一條道路,跟著他們走出石敢當的外。
一踏出外圍,她就看娘娘吃得滿嘴糕餅渣,眨著眼看她。
「太子、娘娘,我先帶客人回去飲茶了,有空來小店坐坐啊。」
她走了。
太子抬起袖子,替懷中女娃兒擦乾嘴巴,再抬頭一望,花香退了,邊界慣有的海潮味重新覆蓋,騷亂的居民平靜了下來,幾隻風獅爺都趴回了原位睡覺。
他抱著女娃,提起餐盒,也準備回到海裡去。
女娃兒卻咬著指尖,看著跟在那走遠女人身後的東西。
「那到底是人還是花呢?」
太子難得淺笑。
「什麼都不是,才能隨著孤芳自賞走。」
也是。
娘娘笑了,抱著太子的頸子,跟他回到海中。
這世間萬物皆有定理,是陰陽、是天地、是正邪、是黑白。
可也有找不到定理的東西,例如混和在一起的物種,神魔之後、妖邪之裔。
是非不明,說不出究竟是什麼的東西,讓孤芳自賞來處理就是了。
只因,孤芳自賞的世界,從未有過確切的真理。
帶著人回到店中,看著一群孩子扁到不行的臭臉,她也知道自己死定了,但有什麼辦法呢?人家交代的事情總是要圓滿啊。
她泡了茶,傻眼的看著桌上的滿天星瞬間凋了。
她與那男子瞬間沉默了。
茶水滾滾聲中,他開口道歉:「抱歉。」
她倒是無所謂的把花拿去處理了,拿著空的花瓶回來,上頭插了從北環順回來的塑膠花,雖然是康乃馨,但至少美美的不會謝。
「無妨的,事物總有結局,換這個就不會謝了。」
他似是好奇,伸手碰了碰那假花,淺淺的笑了。
「真奇妙。」
「人間嘛,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其實都做得出來啊,花公子,聊聊你可好嗎?」
花無常接過茶,抬頭看了她一眼。他整了整心神,終是開口了。
他本姓花,原名為何以然忘記,只記得自己曾經是人,曾經學武藝成,練得一手君子劍法,劍扇兩用,也曾在名為江湖的世道上闖出一片風采來。
曾迎過妻,與之情深。也有過孩兒,一家和樂。
可惜世事無常,沒有什麼東西是留得下來的。
他只記得,有人打著魔教的名義血洗了他們所居住的地方,血洗了武林盟,血洗了村莊與城鎮。
回過神來,血洗一切的人,竟是站在血環中,髮絲半紅半白的他。
妻子的屍首,孩兒分離的屍體就在他腳邊。
又有所謂的正道人士,拿著金剛杵就往他天靈蓋上紮。腦子一下混沌,什麼都記不清了。
醒來,他就恍惚飄盪,沒有一個地方留得住他。忘了自己叫什麼,來自何方,所求為何。
謹記一句無常,還有衣襬下的一個花字。
順了名,他自稱花無常。半人半魂、半魔半狂的,飄盪在海對面那個寬廣的大陸之中。
被景仰崇拜,也被追殺。
前些日子睡了,醒後就來到了這小島,來到了臨南邊城。
邊界開了花,他便站在花中央,看著枯萎的環惆悵。
「談完了,接著……在下能否請問這處是何方呢?」
老闆娘回神,喝了口茶。
「孤芳自賞,是間雜貨舖子。」
咚--
東西掉落的聲音,她倆同時轉頭,門口一名婦人有些見鬼的看著她,正對著空無一人的對桌說話。
她尷尬笑笑,揮了揮手,婦人嚇的飛快跑走。
「花公子接著呢?有打算欲往何方嗎?」
「我、想知道我自己究竟怎麼了……」
她嘆了口氣,看著人半透明的形體。其實不難猜怎麼了,大概是被入魔附體,栽贓了吧。
依他所言,大概真是那什麼魔教搞了小人步數,先是屠城,發現自己打不過人家後,便引了狂魔或狂魂直接鑽入這男人體內,形成雙魂爭奪,最後兩敗俱傷,人魂失去記憶,半傷。
狂魔入體,殺氣大作,殺了剩下活著的。
但人魂意識仍存,回過神來,壓抑魔性,剛巧就被那所謂分不清楚狀況的正道人士給一杵啾咪掉,把整個身子破散掉了。
金剛杵卻壓制不了雙魂之氣,一陣攪和後,雙魂再度以奇異的方式融合在一起,成了現在這個,沒有身軀,只於魂魄,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的半魂半魔。
壓抑不住的魔氣太逼人,控了死,生氣盎然的地方撐不住,自會枯萎,可是理當是要所有活著的東西都跟著死亡,而不是只限定了一種類別,所以她猜應該是人魂壓抑造成。
就成了,外招花,內殞花的花魔。
真是有夠複雜的東西呢?老闆娘撐著臉,把她想到的解釋跟他說了一遍。
「聽來少有,可姑娘一點都不詫異?」
「我家少有的東西可多了。」她邊喝著茶邊吐槽。
「不然怎麼叫孤芳自賞呢?」
「想來也是。」花無常又笑了。
「花公子,套一句別人跟我說的吧,不論何種東西,是人也好、不是人也好,存在總有執著,你一定是有執著才會存在。」
「我們這小島,有人神經的養著花、有人寂寞的等著花開、有人絕望的找死,只為了做夢……」她頓了下,又替人倒滿了茶。
「你呢?」
花無常長睫一顫,握著杯子的手緊了。畫面一閃一閃,一爍一爍。
好像是誰,白衣飄飄,倚在一處荒塚孤墳上,墨髮如瀑,吹奏著笛聲。
是他,還是別人?是夢,還是真實?
花無常撫著額,覺得頭疼的不得了。這究竟是他的記憶,還是別人的曾經……
「你就是你啊,花公子,你不是豪不猶豫的告訴我,你是花無常了嗎?」
他一震,猛然抬頭,紫眸中水花漾起。
『遍地無傷、花無常,世事無常,笑無償。』
她起身去拿了一只籤子,回來交到他手中。
「人類的東西,比假的還要有些真實感,因為曾經活過。」
是用滿天星押成的書籤。
他接過了,笑著應了。
「多謝老闆娘提點,花無常改日再訪,此情,定當回報。」
她擺擺手,收拾了桌子。再回身,花無常人已經不在了。
她哼著小曲,把茶壺清洗了,正想泡杯北環進口的高級咖啡來喝時,頭上突然烏雲罩頂,她心一緊,陪笑著回頭:「洽公回來啦?」
她那嗟白食的男人正寒著臉,雙手抱胸,居高臨下的看著她跟桌上那枝假花。
「呃,母親節……」
「早過了。」
她縮了縮脖子,抱著咖啡豆不動了。
男人哼了口氣,伸手把茶葉交給人。
「泡茶,上樓賞花。」
「賞花?」她傻了下,卻還是照著辦了,煮了茶,抱著一堆東西上了他們雜貨舖改建後闢出來的樓閣。
上去時,男人手正倚著窗邊欄杆,側坐在那,衣襟敞開,一頭灰白髮思亂揚,又是這副魔物模樣,真不怕嚇到看上來的人嗎?
她沒好氣的蹭過去,就坐在他身旁,悠哉的泡著茶。
「夏季時節,哪來花好賞?」
而且你又只喝酒,哪時曾跟我討茶喝?她心底嘀咕,卻見男人接過茶杯,眼神往窗外一瞟。
她跟著望去,馬上笑了。
臨南城,又下了一陣雨啊。下了一陣,佈滿花香,滿天粉紫霙紅的雨。
她抬手去接,接了一掌細碎花瓣。
像是有人將各色花瓣揉碎了灑在天空之中,灑滿了整座臨南城。
她低頭望去,街上各商家正出了門抬頭看,議論紛紛。
她將花瓣灑在茶上,就著熱燙喝了。暖胃,又惹得一嘴甜。
「終於知道你今天為何不飲酒。」
「誰說今日不飲酒?」
「咦?」
眼前一黑,她在滿天灑入的花雨和一室茶香中,被撲倒了。
男人正拎著新酒在她面前晃。
茶,要有美景配著淺啜。酒自然,要有美食搭著飲。
「本座應該警告過妳很、多、次……不許再隨便撿東西回來了。」
「我、我只是請他回來喝茶--」
「喝到花都謝了,哪天妳豈不是連命都沒了?」
「我我我我還活得好好的--」
「本座今晚就讓妳活得好好的。」
救、命、啊--
※
來時荒蕪,去時彼岸。開了一道路的花,花無常就在那條路上奔走著。
路的盡頭,那白衣男人就打著燈籠在那噙笑望他。
他投入了男人的懷中。
「回來了?」
「我回來了。」
花無常抬頭,一頭半紅半白髮絲上沾滿了各色花瓣。順著燈籠的光,他偕著那男人往前頭走。
是魔是魂,是自己,是別人,都已經無所謂了。
在臨南邊城外,石敢當之下陷入沉睡,身上開滿了花朵的花無常臉上,掛著終於尋覓到執著的笑容。
曾經愛過、曾經失去,曾經恨過、曾經痛過。皆是一句無常。
--在下花無常,遍地無傷。
※
雨一停,街上就熱鬧了。
雖仍天陰,可至少可以開店做生意了。
才剛賣了一瓶香油出去,外頭就有人撞進來了。
喔,不,這不是人。
老闆娘看著撞進來直接趴在地上當地毯的老先生,有些無奈的嘆氣了。
「老爺子,來喝茶嗎?」
對於自家娘親三不五時就會跟空氣說話的舉動,幾個孩子們其實早已見怪不怪,只是停著看了她一眼,又繼續做自己的事兒去了。
她撐起那老人家,看老人家一臉慘白。
「怎麼,這是?」
「我這管區今年是要多少破事啊啊啊--」
她遮起耳朵,沒好氣的請人上座,泡了一壺茶,兩個杯子。
看老先生抱著杯子,一臉愁雲慘霧模樣。
「也沒多少破事呀,今年不就來了個夏颱而已嗎?」
「禍蟲現世、北環鬧了瘴癘,今早,娑婆跑來同我說,臨南邊界開了竹子花呀!」
她一頓,前兩樣她是知道的,不過這年頭,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
一生一世總會遇到一些不該遇到的事情。
只是這竹子花……
「臨南邊界哪來的竹子花?」
「就是沒竹子花我才頭大呀--妳是人既非人,幫我去看看,趁早能除便除了吧!」
「行吧。」她思咐,看老人家又跌跌撞撞的滾出去。
她不太愛去邊界,除了靠海會惹上一身海味以外,邊界所住的人們對城內的人都不太友善。
也不是討厭,只是單純不喜鬧。
不過也是,她確實該去與太子和娘娘打聲招呼了。
順了一盒餐盒,打著傘,她便晃著綢服離去。
邊界有些遠,所以她難得騎了鐵馬。
才剛落地,海面就一片翻騰,海水迎面而來,不過幾下拍拂,浪一捲,一名男子就冷冷清清的抱著一名女娃兒上岸。
「太子、娘娘。」她一福身。
男人冷著臉,臉上半邊覆著細微鱗片,他臉色不似人樣,十分蒼白,身上衣服也比綢衣來得古老。
那懷中少女卻是穿著北環最新式的小洋裝,妝點得像個精緻的娃娃一般。
「來看花的嗎?」女娃兒探頭,要人接過她手上餐盒。
她好笑的看著男人一手餐盒一手女娃,頷首點了頭:「哎,老爺子讓我來的。」
女娃兒開了餐盒,咬著月餅,抹著粉色蔻丹的小手往旁一指。
「沒帶燈籠行嗎?」
「上回被遍邏惹了一遍,便不想帶出門了,娘娘不用擔心,帶著傘呢。」
「那,同妳去吧,儂家也好奇。」
她失笑,看著女娃兒一副野餐模樣,一邊吃著月餅,一邊坐在男人懷中,他們三人便這樣往邊界處走去。
海浪聲漸緩了。傳來的卻是花香。
才剛停下腳步,前方就聚集了一堆邊界居民,不論是人還非人,都三三兩兩的站在外頭討論著,幾人看見太子與娘娘前來,紛紛行禮,她腳一晃,低頭一看竟是幾隻小風獅撲來,她撒了糕餅,越過邊界鎮壓的石敢當。
一恍神,回首卻是空茫。
阿咧?其他人呢?怎麼又是這種五里霧中的感覺?
邊界外,太子冷著臉看著那一踏入石敢當線後就消失不見的女子,終於開口了:「她如果沒好好的回來,我們會不會被啾咪掉?」
娘娘苦惱的托起了下巴。
她到底該先苦惱有事沒事跑北環交流的結果就是連著太子一起帶壞呢?
還是先苦惱那個女人要是真的沒好好的回來,不只會被啾咪掉這件事情……
「算呢,汶汶、吃點心。」她塞了一口糕餅,給冷著臉的男人。
回到那場五里霧。
終於走到盡頭,是一處山壁。
外圍開滿了花,往內走,卻看見一環枯萎的花草,那環中心,是名男子。
散著髮,垂著眉眼,衣襬無風自動。
就站在那,低頭看著枯萎花草的男人。
看來這就是竹子開花的主因了。
她對那男人行禮,輕聲開口:「孤芳自賞,見過公子。」
男人抬起眼,紫眸帶著傷,恍惚卻真實的穿過了她的身子。
「花無常,遍地無傷。」
「花公子,何以一人在此賞花呢?」
「還能有花可賞嗎?」
男子身形一動,往她方向踏出一步,周圍枯萎的花環整個蔓延了一圈。
她吃驚了。
「那,來我小店飲茶可好,花總會謝、可也還會再開。」
男人應了。
她便打著傘,帶著人往外走,男人始終跟在她身後三步,而那開滿的花就這樣萎出了一條道路,跟著他們走出石敢當的外。
一踏出外圍,她就看娘娘吃得滿嘴糕餅渣,眨著眼看她。
「太子、娘娘,我先帶客人回去飲茶了,有空來小店坐坐啊。」
她走了。
太子抬起袖子,替懷中女娃兒擦乾嘴巴,再抬頭一望,花香退了,邊界慣有的海潮味重新覆蓋,騷亂的居民平靜了下來,幾隻風獅爺都趴回了原位睡覺。
他抱著女娃,提起餐盒,也準備回到海裡去。
女娃兒卻咬著指尖,看著跟在那走遠女人身後的東西。
「那到底是人還是花呢?」
太子難得淺笑。
「什麼都不是,才能隨著孤芳自賞走。」
也是。
娘娘笑了,抱著太子的頸子,跟他回到海中。
這世間萬物皆有定理,是陰陽、是天地、是正邪、是黑白。
可也有找不到定理的東西,例如混和在一起的物種,神魔之後、妖邪之裔。
是非不明,說不出究竟是什麼的東西,讓孤芳自賞來處理就是了。
只因,孤芳自賞的世界,從未有過確切的真理。
帶著人回到店中,看著一群孩子扁到不行的臭臉,她也知道自己死定了,但有什麼辦法呢?人家交代的事情總是要圓滿啊。
她泡了茶,傻眼的看著桌上的滿天星瞬間凋了。
她與那男子瞬間沉默了。
茶水滾滾聲中,他開口道歉:「抱歉。」
她倒是無所謂的把花拿去處理了,拿著空的花瓶回來,上頭插了從北環順回來的塑膠花,雖然是康乃馨,但至少美美的不會謝。
「無妨的,事物總有結局,換這個就不會謝了。」
他似是好奇,伸手碰了碰那假花,淺淺的笑了。
「真奇妙。」
「人間嘛,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其實都做得出來啊,花公子,聊聊你可好嗎?」
花無常接過茶,抬頭看了她一眼。他整了整心神,終是開口了。
他本姓花,原名為何以然忘記,只記得自己曾經是人,曾經學武藝成,練得一手君子劍法,劍扇兩用,也曾在名為江湖的世道上闖出一片風采來。
曾迎過妻,與之情深。也有過孩兒,一家和樂。
可惜世事無常,沒有什麼東西是留得下來的。
他只記得,有人打著魔教的名義血洗了他們所居住的地方,血洗了武林盟,血洗了村莊與城鎮。
回過神來,血洗一切的人,竟是站在血環中,髮絲半紅半白的他。
妻子的屍首,孩兒分離的屍體就在他腳邊。
又有所謂的正道人士,拿著金剛杵就往他天靈蓋上紮。腦子一下混沌,什麼都記不清了。
醒來,他就恍惚飄盪,沒有一個地方留得住他。忘了自己叫什麼,來自何方,所求為何。
謹記一句無常,還有衣襬下的一個花字。
順了名,他自稱花無常。半人半魂、半魔半狂的,飄盪在海對面那個寬廣的大陸之中。
被景仰崇拜,也被追殺。
前些日子睡了,醒後就來到了這小島,來到了臨南邊城。
邊界開了花,他便站在花中央,看著枯萎的環惆悵。
「談完了,接著……在下能否請問這處是何方呢?」
老闆娘回神,喝了口茶。
「孤芳自賞,是間雜貨舖子。」
咚--
東西掉落的聲音,她倆同時轉頭,門口一名婦人有些見鬼的看著她,正對著空無一人的對桌說話。
她尷尬笑笑,揮了揮手,婦人嚇的飛快跑走。
「花公子接著呢?有打算欲往何方嗎?」
「我、想知道我自己究竟怎麼了……」
她嘆了口氣,看著人半透明的形體。其實不難猜怎麼了,大概是被入魔附體,栽贓了吧。
依他所言,大概真是那什麼魔教搞了小人步數,先是屠城,發現自己打不過人家後,便引了狂魔或狂魂直接鑽入這男人體內,形成雙魂爭奪,最後兩敗俱傷,人魂失去記憶,半傷。
狂魔入體,殺氣大作,殺了剩下活著的。
但人魂意識仍存,回過神來,壓抑魔性,剛巧就被那所謂分不清楚狀況的正道人士給一杵啾咪掉,把整個身子破散掉了。
金剛杵卻壓制不了雙魂之氣,一陣攪和後,雙魂再度以奇異的方式融合在一起,成了現在這個,沒有身軀,只於魂魄,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的半魂半魔。
壓抑不住的魔氣太逼人,控了死,生氣盎然的地方撐不住,自會枯萎,可是理當是要所有活著的東西都跟著死亡,而不是只限定了一種類別,所以她猜應該是人魂壓抑造成。
就成了,外招花,內殞花的花魔。
真是有夠複雜的東西呢?老闆娘撐著臉,把她想到的解釋跟他說了一遍。
「聽來少有,可姑娘一點都不詫異?」
「我家少有的東西可多了。」她邊喝著茶邊吐槽。
「不然怎麼叫孤芳自賞呢?」
「想來也是。」花無常又笑了。
「花公子,套一句別人跟我說的吧,不論何種東西,是人也好、不是人也好,存在總有執著,你一定是有執著才會存在。」
「我們這小島,有人神經的養著花、有人寂寞的等著花開、有人絕望的找死,只為了做夢……」她頓了下,又替人倒滿了茶。
「你呢?」
花無常長睫一顫,握著杯子的手緊了。畫面一閃一閃,一爍一爍。
好像是誰,白衣飄飄,倚在一處荒塚孤墳上,墨髮如瀑,吹奏著笛聲。
是他,還是別人?是夢,還是真實?
花無常撫著額,覺得頭疼的不得了。這究竟是他的記憶,還是別人的曾經……
「你就是你啊,花公子,你不是豪不猶豫的告訴我,你是花無常了嗎?」
他一震,猛然抬頭,紫眸中水花漾起。
『遍地無傷、花無常,世事無常,笑無償。』
她起身去拿了一只籤子,回來交到他手中。
「人類的東西,比假的還要有些真實感,因為曾經活過。」
是用滿天星押成的書籤。
他接過了,笑著應了。
「多謝老闆娘提點,花無常改日再訪,此情,定當回報。」
她擺擺手,收拾了桌子。再回身,花無常人已經不在了。
她哼著小曲,把茶壺清洗了,正想泡杯北環進口的高級咖啡來喝時,頭上突然烏雲罩頂,她心一緊,陪笑著回頭:「洽公回來啦?」
她那嗟白食的男人正寒著臉,雙手抱胸,居高臨下的看著她跟桌上那枝假花。
「呃,母親節……」
「早過了。」
她縮了縮脖子,抱著咖啡豆不動了。
男人哼了口氣,伸手把茶葉交給人。
「泡茶,上樓賞花。」
「賞花?」她傻了下,卻還是照著辦了,煮了茶,抱著一堆東西上了他們雜貨舖改建後闢出來的樓閣。
上去時,男人手正倚著窗邊欄杆,側坐在那,衣襟敞開,一頭灰白髮思亂揚,又是這副魔物模樣,真不怕嚇到看上來的人嗎?
她沒好氣的蹭過去,就坐在他身旁,悠哉的泡著茶。
「夏季時節,哪來花好賞?」
而且你又只喝酒,哪時曾跟我討茶喝?她心底嘀咕,卻見男人接過茶杯,眼神往窗外一瞟。
她跟著望去,馬上笑了。
臨南城,又下了一陣雨啊。下了一陣,佈滿花香,滿天粉紫霙紅的雨。
她抬手去接,接了一掌細碎花瓣。
像是有人將各色花瓣揉碎了灑在天空之中,灑滿了整座臨南城。
她低頭望去,街上各商家正出了門抬頭看,議論紛紛。
她將花瓣灑在茶上,就著熱燙喝了。暖胃,又惹得一嘴甜。
「終於知道你今天為何不飲酒。」
「誰說今日不飲酒?」
「咦?」
眼前一黑,她在滿天灑入的花雨和一室茶香中,被撲倒了。
男人正拎著新酒在她面前晃。
茶,要有美景配著淺啜。酒自然,要有美食搭著飲。
「本座應該警告過妳很、多、次……不許再隨便撿東西回來了。」
「我、我只是請他回來喝茶--」
「喝到花都謝了,哪天妳豈不是連命都沒了?」
「我我我我還活得好好的--」
「本座今晚就讓妳活得好好的。」
救、命、啊--
※
來時荒蕪,去時彼岸。開了一道路的花,花無常就在那條路上奔走著。
路的盡頭,那白衣男人就打著燈籠在那噙笑望他。
他投入了男人的懷中。
「回來了?」
「我回來了。」
花無常抬頭,一頭半紅半白髮絲上沾滿了各色花瓣。順著燈籠的光,他偕著那男人往前頭走。
是魔是魂,是自己,是別人,都已經無所謂了。
在臨南邊城外,石敢當之下陷入沉睡,身上開滿了花朵的花無常臉上,掛著終於尋覓到執著的笑容。
曾經愛過、曾經失去,曾經恨過、曾經痛過。皆是一句無常。
--在下花無常,遍地無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