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自賞雜貨舖的二三事】養花人
不做養花人,不為惜花苦。
但我卻開了一座花園,養育著各色種類不同的花朵。有驕矜的,有高傲的,有脆弱的,有自負的。
但沒有一朵花,會在寒風吹來、刺骨異常之時,開口對我說,請務必小心身子。
雖然這並非我養花本意,但養久了,總是有點寂寞。
我沒有想要開花園,沒有想要養出特定的花種,我只是活著,然後身邊就開了好多花。
並不是為我所用,並不是為誰而存在--
「嘿,陌。」
「舖主,來領花嗎?」
「幫我哥領芍藥。」
對了,孤芳自賞好像不養花。
「怎麼不自己帶一朵?」我起身,拿起包好的含苞芍藥,遞給舖主身後的男人。
「我不養花,綻開的時候太美、凋落的時候太痛,存在的時候太折磨、失去的時候太痛苦。」
「喔,舖主,別說的好像很懂啊。」我失笑,捧著心口。
「陌,我不是你,養了幾百年的花,但我懂,因為我是被養的那朵花。」
我沉默,垂下蒼金的眼眸。
人類,太過脆弱,只消使力,就會消散於風中。
剛開始失去時會劇痛,後來轉為刺痛,當久了,日子裡也就都不會再去想起曾經擁有過什麼,只有夜深悲愴之時,才會驚覺自己已然失去,最後痛哭失聲,隔日又是正常如往。
脆弱,卻又堅強的個體。
「那妳,何時肯留下來為我饌養?」
「你說不做養花人,不為惜花苦。」
「我是。」
「那我,就是不願成花為人憐,只因花落再綻已非昔;人類是不可能凋落後又開花的。」
我看著舖主,微笑。
「妳還有幾年能逞強呢?」
「我不知道,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已經快要撐不住了,就像現在。」她笑得燦爛,一往如昔。
「將亡之際,我會抹一把黃土,替妳養花。」
「省省吧,我不想成神、也不想為你所養。」她轉身,甩了綢服,帶著芍藥的香味、打著那把沉重不已的燈籠離去。
我繼續留在我的花園裡,與黃土作伴,養我的花。
「娘……」
「桐華,怎麼了嗎?」舖主抬起頭,望著自家的孩子微笑。
「方才那人,是妖嗎?」
舖主笑了下,搖頭,卻又點頭,思索了好久才回應:「算是吧,他是很特別的存在。」
特別到有點嚇人。
蒼金色的眼眸,尖耳利牙,十指利爪,沒有下半身。
--是的,養花人沒有下半身;他下半身是條骨頭,更正確來說,脊椎延伸下去後,就是一條長骨,他從土裡粹取養分,在土上滑行,與花共生,與土謀食。
養了好幾朵花,整個被花包圍住。
很噁心的感覺。
「娘,妳很難得有不喜歡的事物。」
「那些會跑的都不是花,是曾經與他相愛過的戀人!」
舖主有些憤怒,卻又有些無奈:「沒有人有義務要一輩子愛一個人,他--嘛,算了,誰讓他選的都是人類。」
「意思是……」桐華愣住了。
「全老死了。」
「但是他說他想……」
「對,他在等我呢。」
舖主抬起燈籠照亮遠方的路,回首對著滿地殘花露出一個微笑,語調輕柔的緩吐著:「他在等我,等到我步入死亡靈魂被帶走的剎那,他會來抹黃土、並且帶走我的屍骨,埋進他的花園之中,為我流淚、為我痛、為我不捨,然後繼續去愛下一個愛他或不愛他的人類。」
「這、這是何苦……」
「誰讓他是養花人,是隻妖呢。」
人類,從未能懂得,妖者的執著。
只因我們,浮沉在連自己也不懂得彼此的世界之中,等待救贖。
「回家吧。」
※
他是養花人,無法不養花。
汲取土壤裡的養分,用著利爪在土上攀爬,骨節裡穿梭著這片大地下的生物。
螞蟻、蚯蚓、蟾蜍……
他很偶爾,會趴在花旁,看著含苞待放的花蕊,顫抖著身子等候開啟。
「遍邏。」
他猛然抬手,骨尾在地上刷刷的劃出聲音,他撐起身子,幾乎是帶著激動的表情,回頭望著那個出聲喊他的人。
「舖主,今天來拿些什麼?」
「今天,只有妳來嗎?」
雜貨舖的舖主半跪下來,平視望著他,對他一笑:「嗯,今天只有我。」
「真難得,好幾年沒聽妳喊我遍邏了。」
「今天想要什麼花呢?」
她看著他在花圃中爬行,她小心的避開那些花朵,跟著他走。
「香水百合。」
「原來如此。」
養花人在土壤上爬行,爬到了一間屋子外,他推開門,她就站外頭等。
片刻後,他單手抱著一大束香水百合出來,香味撲鼻,花朵嬌豔的很。
「來,香水百合。」
她彎下腰,伸手接過花束。
「那,我先走了。」
養花人跟在她身後爬行了一段,送到門口,看她出了花圃外的小路。
只有很偶爾很偶爾的時候,舖主才會一個人來領花。
只有很偶爾很偶爾的這個時候,舖主才會喊他遍邏。
香水百合,是她聞到了香味都會感到心痛的花種。
他有時會想,待她行將就木、闔上雙眼之時,那抹為她覆蓋上的黃土之中,會開出怎麼樣的花朵呢?
他又趴回大地上,滿懷希望且病態的陷入幻想著。
「遍邏。」
猛然一聲輕喚,這熟悉到不行的聲音,將他從美夢之中敲醒,比起剛剛的興奮與激動,他臉上這次寫滿煩躁。
「梔子。」
「我來跟你拿花。」
「屋裡的,你自己拔吧,這土裡的你想也別想。」
遍邏又趴回土上,那名叫做梔子的男人笑瞇了眼,進了屋裡抱了一束玫瑰出來,越過趴伏在土上的遍邏,走上花圃外的道路,剛巧在外頭的分岔口上,與手上空無一物的舖主相遇了。
「舖主,來這裡不打燈籠很危險的。」
「喔呀,這不是梔子嗎?真是好久不見了呢。」
梔子笑了下,決定改變原計畫,跟著舖主一起走。
這裡是養花人的地盤,卻也是萬惡混沌的交織處,簡單來說就是死人界與活人界的分界點吧,養花人在這裡養花,人類死後就會經過這個花田,去到其他世界。
妖者也愛來這兒拿花,因為養花人的花很香,又很持久。
通常一般人來這兒都會打燈籠,或是帶上比較能擋煞氣的異人。
只有這舖主,很偶爾,才會一個人什麼都不拿的,來這兒領花。
「舖主,想死也不是這麼的,妳就不怕遍邏真的把妳殺了種在土裡嗎?」
「沒辦法,控制不住啊,而且我想看看我媽。」
很淡的一句,身為妖的梔子,其實很知道這句話裡隱藏了多少身為人類的她的無奈。
想死的心,不能死的堅持,造就了她想死卻不輕易尋死的個性,只有捱不住的時候,她會獨身一人,啥也不拿的,來這領一束香水百合。
走至花圃進頭,一處白霧繚繞的池邊,將那過世親人最愛的花朵拋下,再回來。
賭的是那個一直病態著的養花人,哪天也跟她一樣,真的捱不住了。
捱不住那份愛著她、待著她的苦,親手殺了她,將她種在土裡,養她這朵花。
走至路盡,梔子對人一笑:「送妳至此了,路上小心。」
「梔子,有空來我店裡坐坐。」
「行,我會找白日去的。」
她告別梔子,走上回家的路。
梔子則抱著玫瑰花,往他該去的地方走,一邊走,一邊有些瘋狂的咬著那一瓣又一瓣的花瓣。
將之吞去,直至歸處,他將殘破的花束丟至他的網內,任他的子民們吞噬了一切。
他咧著嘴笑,停在他白日隻起的網前,對著在網中掙扎的獵物滴出了口水。
他名為梔子,卻是蜘蛛。
分解了一切,編織了一起,吞食了一切,滿足了一切。
他閉著眼,等候白日的到來。
※
臨南城鮮少下雨,尤其是冬季。
剛過完立冬,要迎來小雪時,忽然飄了一陣雨。
帶著濃烈的寒氣,如冰錐般的小雨,在臨南城收攤的夜裡,顯得更是格外冷清。
孤芳自賞的老闆特不愛雨,一聽到雨聲就皺了眉,一聞到雨味就悶了臉。
孩子們倒是特歡,小樹一下就牽著小桂衝出去找雨玩,還對著在昏暗雲塵上降雨的龍神歡笑。
桐華收拾完屋內的東西,提著一把傘跟一大件毛披肩出來,緊張的把披肩蓋到兩個已經玩的不亦樂乎,身子冰冷的小朋友身上。
小桂嫌毛披悶熱,甩了就蹦噠出去,在街上跑著。
小樹則被桐華抱起,看桐華撐著傘,把他好好的抱在懷中,溫文的笑著。
老闆打著哈欠,撐著一把雪白的紙傘緩緩走出,看了孩子們一眼,淡淡的開口:「我出去走走,店內隨便你們了。」
反正有那病家子在,倒不掉。
她沿著臨南城的紅磚街道,走在昏黃的小巷之中,烏雲遮蓋了天空,今天的月娘被掩了起來,看不見半點光芒。
只有老舊閃爍著的街燈,還有偶爾撲騰下來鬧事的螢蟲與妖首,發著淡淡的青光,照射在僅有著一人的巷弄街道上。
她散著步,撐著那把泛著白光的紙傘,緩緩而行。
走著,她又走到了養花人的地界,她看著因為到了冬季而荒涼的地界。
「老闆,來拿花嗎?」
她猛然回首,養花人正抱著一個頭骨,緩緩的朝她爬行過來,拖動著埋在土壤中的骨椎,往她的方向前進。
「我、下雨了,來走走。」
「老闆一直不喜歡雨天啊、咯咯……」
她低頭看著養花人幾近瘋狂的抱著那顆頭骨在土囊中翻滾,半露的骨椎上頭有一群蚯蚓正在翻湧著。
「那是梔子的傘嗎?」養花人伸出了長長的指尖,指著老闆手上那把泛光的紙傘。
「是孤芳自賞的傘。」
「打的是惆悵,淋的是寂寞啊咯、既然如此,何不來我懷裡?」養花人皺著眉,撐起了身子,那妖異模樣,只望面孔,確實絕艷。
「如今我可不覺半點惆悵寂寞。」她淺淺一笑,雨停了,把傘收了,養花人的眼眸亮了,閃過精光,利爪就要搭上。
她只低頭,望著正趴伏在她腳邊的養花人,垂下眼眸,淡淡開口:「我不是花,別想圈養我。」
養花人的爪停了。
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臨南城,回到雜貨舖前,小桂玩得累了,賴在蔥花腿上睡了,梧棲正拎著一件被子要蓋到小桂身上,她看了下,桐華好像抱著小樹進屋了。
梧棲剛巧抬頭,對她露出一個讓她發冷的笑。
「娘親,沾上了。」梧棲擰了一條帕子,交給了她,她接過,低頭擦著腿上沾到的泥土。
「是啊,沾上了。」
「這東西不是洗掉了就代表不存在的。」梧棲淡淡的開口,轉身將睡熟的小桂包起來,將人抱進去,後面跟著有些擔心小桂太重的蔥花。
她低頭擦著泥土,然後把帕子燒了。
「看不見,所以格外沉重。」
她垂下眼,轉過身,把舖外的燈籠熄了火。
關上門,淡淡笑了。
※
臨南城最近迎來冬雪,雖然不常落白,但是天氣寒冷,大街上便冷清許多,也少了往來人群,只有幾盞燈籠打著孱弱火光,在隱隱閃動。
孤芳自賞的燈籠則是一直掛在那兒,未曾熄火。
那日下午天有些陰,飄了一陣雨。
孤芳自賞的老闆娘打著通白的雨傘出來,把遮雨棚給拉了下來,到了逢魔時刻,雨差不多下完了,天空疊合成了一種妖豔的紫色。
她才剛提起板凳,在門外斜打著紙傘,曬著雨水,手上打著毛線圈兒想逗逗兒子玩。
今兒個天涼,家中清閒下來。
才剛打沒幾個團兒,梔子就撐著他那把傘,神情顯得有些焦急的出現在她身後了。
她回首,笑了下:「這時間怎麼有空來?喝茶嗎?」
梔子那染上嫣紅的眉眼皺起,雨方歇,他影中的蜘蛛紛紛從腳邊爬出,從腳底往上攀了他一身、到傘頂,形成扮黑半紅的影像。
「遍邏出事了,妳同我走一趟吧。」
她才想走入雜貨鋪,聞言愣住了。
連忙挑起傘柄,取下那把燃著橙黃燈光、沉重不已的檀木燈籠,跟著梔子往三界的交界處走。
「怎麼會出事?這些天沒有聽到什麼消息啊,他很安分……」末了,她一頓,苦笑了。
「太安分了。」
來到交界處,養花人的地盤,還是一樣,開著遍地花朵,溫室的燈沒亮上,那人呢?
他們在地界上找尋,越過一朵又一朵盛開著燦爛的花兒,最後在地界的一處小池中,找到那個趴在那兒,形容憔悴、骨瘦嶙峋的養花人。
她跟梔子都炸毛了。
連忙過去一看,發現養花人的下身骨節爬出,纏繞在水池邊,延伸而下,尾尖探入池水中,汲取著裏頭的水分。
「你別告訴我你就這副德性在這兒待上了好幾天。」
聽見老闆的聲音,養花人抬起臉,那消瘦病弱的容顏,迷茫狹長的眼眸,卻顯得更加妖美絕艷。
「我、只是想她了……」
她跟梔子互看一眼,嘆了口氣。
又、來、了。
「這次又是攤上哪邊的可人兒?魔族的?神界的?你沒依次好過的你。」梔子邊罵邊把人從池子裡拖出來,尾尖長,拖了好一段才把人拖回土裡。
她沒好氣地把人的尾巴撩起,插到土裡,看著有些枯黃的大地開始飄出輕煙,土囊底下的生物慢慢沿著養花人的骨節爬出,在他無肉的身下,緩慢攀爬。
「是北環的人……」
「那就去北環見她吧?不過是北環而已,依你道行上去一趟,雖無法汲土,但也不至於把自己搞得如此害相思。」她邊說邊進了溫室提了茶壺跟炭爐出來,還夾了兩張板凳,一左一右的跟梔子兩個人把爐夾在中間,豪不顧那養花人死活的泡起茶來了。
「她身邊有修道者,我近不了身……」
「呦,你好歹也是從上古遺留下來的吉祥物之一,竟然有修道者能把你擋住,看來這修道人士挺有能耐的?」梔子那染著藍色的指尖輕點著他有些偏藍的唇色,歪頭想了下。
養花人悶悶哼哼了幾聲,抓耙著土囊,發出了很噁心的喘氣,土囊被他抓的撩亂,裏頭的蚯蚓有些閃避不及,被那爪尖分開化為灰塵,他抬起首,雙眼染上血紅,幾乎瘋狂的咬著髮絲,大喊著:「我只是想見她!想見她!」
她煮著茶水,轉頭一望,燈籠裡的火光閃閃爍爍。
垂下了眼,她開口:「梔子,咱倆上北環逛逛街吧。」
梔子回首,對她笑了。
「行啊,想添些衣服,不過得待我通風報信,省得又有個蛇經病行風雨的來北環尋我,那兒已夠潮濕,無須他來湊腳。」
梔子眉眼一垂,他交並的雙腳底下,青筋之中,爬出了一條通體紫藍的小蛇對他晃動著身子,他指尖一伸,那小蛇攀爬上去,還對著養花人跟老闆張嘴威嚇了幾聲,才聽從梔子的交代,疾行而去。
梔子笑著扶了扶他頭上一堆的毛孩子們,肩上靠著傘,傘上都是蛛網與銀絲,他接過老闆遞來的茶,手背上的蜘蛛還不客氣的伸了節足戳了老闆的手臂兩下。
「小孩子就是不懂事呢。」
她抽著嘴角,把手抽回來倒著茶:「你的孩子要能懂事,我家那幾隻都能成仙了。」雖然路根本走歪了。她在心底含淚默默想著。
「……喝完茶就走吧。」她垂下眼,把杯中的茶水慢慢飲盡。
「呦,妳不用回去收拾東西,打個招呼嗎?」梔子促狹一笑,他指尖微動,牽弄著蛛網。
「不了,這事暫且瞞著。」她擱下茶杯,起身把從溫室拿來的毯子蓋到喊累了、半睡的養花人身上,打起傘,提起燈籠,她與梔子並肩離開交界處。
到了北環,她就皺眉了。
濕氣、水氣,泥濘的沉重壓力,但是卻有一種格外自由的味道,以及混雜著各類人士的氣氛。
梔子也皺眉了,太多人的視線聚焦在他們身上。
他們沒收傘,只是收了毛孩子們,她倒是把燈籠借放在一位認識的朋友那邊,僅打著傘,與梔子在北環的車水馬龍中,找尋著養花人曾經留下的蹤跡。
養花人、惜花苦;憐花嬌、養花疼。
只要愛上人,養花人就會竭盡所能的愛著那個人,不論那人是神是鬼、有殘與缺,只要愛上了,就會竭力,致那人死亡,他會取其黃土,栽養在他的地界,養花一朵專屬於那人的花,永不凋謝,開得燦爛,只為他芬芳的花。
偶爾也會遇到不給黃土的,或是像現在這樣不讓他見到半面,而導致他瘋狂的。
被他愛上的人,身上都會沾染上特殊的氣味,是屬於養花人的那種,大地的氣味,所以他們只要稍稍打聽,就能查到是這次哪個倒楣鬼。
查到了人在醫院,他們一到那間雪白監獄,她就皺眉了。
一直以來就不是很愛這種生死交界的場所……
當他們收了傘,找到病房,手才剛搭上門把,梔子就先有反應,擋住了一到襲來的金光。
長廊上很靜,她連忙奔去扶去倒下的梔子,梔子被打的溢出了紫血,額上八目豎起,炸了髮鬢。
「絡國子民,別來妄想我的姪兒……嗯--妳?」
她抬首,有些無奈了。
是修仙的死板人啊。一身正氣,仙風道骨,面目嚴整,一頭長髮束辮,就算只穿著襯衫與長褲也不減半滴風采。
只是那一身銳利正氣,真是如刀鋒般的割人啊。
「我只是染了妖氣與魔氣,有必要嗎?」她抬首替梔子擦去血跡,梔子撫著胸口,周身爬出一堆蜘蛛與從影子深處裡正響著嘶嘶聲療著毒牙的小蛇們。
「臨南城總是一堆雜物。」那人眉眼中染上不屑與憤怒,梔子按耐著孩子們與那群小蛇,一時之間還真有種想乾脆殺了吃掉的衝動。
「道長,我們為養花人而來。」
「你們走吧,我不會讓那妖物碰我姪兒一根寒毛,他連根髮絲都沾染不走。」
「他只是愛上了。」
「我姪兒沒有義務,她正病著,就算沒病我都不會讓妖物惹她,更何況現下如此!你們走吧,否則別怪我不留情面。」
「只是見上一面而已,這世間萬物都知道大地歸養花人鎖管,給他一絲髮根讓他抹一圮黃土栽那一朵芬芳是會要調你這修道人的命麼?」梔子拗了,起身就指著人嘲諷。
「那孩子的每一絲毛髮都是她的,誰也帶不走。」
她半坐在醫院有些冰涼的地廊上,撐著臉玩著爬上來、比較怕生的毛孩子們,雙眼微抬,看著那人模樣,忽然有種無奈,怎麼好似修仙修道的人都是這般不通情理。
修過了就一切無所謂,甚至開始鬧事的也是。
這種正在修的,就真的是以規矩為家呢。
「那我也只好不客氣了。」梔子周身出現一條又一條的銀絲,他八目由藍轉紅,節足也從背後竄了出來,周遭開始傳出細細聲響。
「你們非得在醫院鬧事嗎?」她無奈了,撐著臉,有些蜘蛛甚至開始往她身上爬。
兩人一陣對峙,那人歛起眉目,以指做劍:「有我在,我姪兒沒理由讓妖物沾染上。」
「只是愛上嘛,道長,你沒有愛過嗎?」雖然這台詞有點老套了,但她還真想問問看這些不講求小情小愛的修道人士,會有什麼樣的答案。
那人沉默了。一貫的回答啊。
我還以為你會回我說些什麼妖物不要亂誘惑我然後紅著臉羞奔之類的呢。
「妳電視看太多了喔。」梔子用節足順了順髮絲,轉過頭來吐槽了。
「……嘛。」她傻笑,然後抓著頭乾笑了。
「只是喜歡上、戀慕上一個人而已啊,那個,又不是沾染,難道我喜歡上你、你要怪我眼光太好,而不是怪你長得太帥嗎?」雖然可能人長得太帥也是種錯誤啦……
「休要妄言,那是妖物,被他愛上之人都會邁入死亡,而且永生不得離開三界交處,我怎能讓我姪兒陷入這種無盡的地獄?」
「不要再相信不實的傳說了。」她與梔子同時嘆氣,深深的無奈了。
「被養花人愛上的人都會陷入死亡,廢話,因為他愛上的幾乎都是人類啊,妖物或魔物什麼的,沒死成的、離去的,他也會跟他們要一抹髮絲來栽花。」她撫著額心,頭痛了。
「人類,當然會死亡啊,又不是被他愛上的下一秒就會死掉,死亡都是百年之後的事情了,就算對方老到沒了牙齒、兒孫滿堂,遍邏他啊、那個傻子啊,眼底映照著的還是與那人相遇的模樣,那被他愛上時、他最戀慕的樣子。」
「至於栽花,那些全都是黃土,或是一小片屍骨,養出的只是個回憶而已,都不存在的。」梔子雙手抱胸,蜘蛛在他腳邊吐著銀絲跟著抗議著。
對方好像有些動搖了。
「就算是如此,那也是妖物……」
「你也不過是人類而已。」低沉有些嘶啞、讓梔子一聽到就渾身寒毛豎立的聲音響起,那人還來不及回頭,肩上就搭了一隻手,透著藍色蛇鱗的手。
妖毒之最、絕世藍翎;蛇中之艷,藍翎蛇王。
梔子現在的男人,雖然梔子打死不想承認這件事情。
那人有些冒出了冷汗。
藍翎蛇的毒這天下間可還沒有人可以解,沾上了就是直接去見閻王了,現在這條蛇的手正搭在他的肩膀上……
「這根本是威脅。」他咬牙了。
蛇先生轉頭,看似溫文的面貌對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不然你以為我吃素的嗎?」
她跟梔子都無話可說了。
最後在蛇先生的拍肩搭背、微笑與爪子、呃……毒牙的陪伴下,她跟梔子見到了那位生病的少女,病的不輕,不過還算可以,梔子取了她一抹髮絲,回到交界處。
養花人幾乎是在他們一踏上交界處時就醒了過來,爬動著身子,甩動著尾尖在土壤上疾行,誠心惶恐的、又帶著極盡感激的表情,接過了那縷髮絲。
後來梔子回家被蛇先生關禁閉這事我們就不講了。
孤芳自賞的老闆娘回家被打屁屁這事情我們也不提了。
過幾天後,某人屁股沒那麼痛了,又再到了交界處,養花人正笑嘻嘻的撫著一本書,而他趴伏著的身邊,正開著一朵粉紅色的牡丹。猶如那病弱的少女,透著淡淡的光輝。
又過了幾天,臨南城開始沒那麼冷了。
雜貨舖剛開店,她一轉頭就看到梔子打著傘,與蛇先生相偕而來,她實在很想吐槽這兩人一臉夫妻相但是裝著純良樣是哪招啊。
後面,還跟了那天醫院裡的那個修道人。
她泡了茶,淡淡的喝著。聽說那女孩病好了。
北環的天氣也難得,沒有那麼時好時壞了。他只是忽然很想到從未來過的臨南城走走。
然後就遇到這對假純良出來散步的夫妻檔。然後……
嗯,就在這兒喝茶了。
她聳聳肩,起身去後室取了花瓶,走來放在桌上。
是超級不合乎季節的滿天星,開了滿瓶,小小的、淡淡的、有些雜草味兒的滿天星。
「花語是什麼?」梔子摘了一小束,壞習慣就往嘴巴裡塞。
「甘做配角的愛、至死不渝的愛情、純潔的心靈……」她扳著手指算,然後歪頭,喝了口茶,淡淡笑了。
「可我最喜歡的,是滿天星代表的真心喜歡。」
「阿阿,就是傲嬌的命。」梔子又拔了一根塞進嘴裡嚼,孤芳自賞的某老闆娘瞬間腦神經抽了,從桌子底下拿出一瓶辣椒水就往梔子身上噴。
「妳--」
「再吐槽我就丟雄黃了!」
蛇先生笑咪咪地喝著茶,手上勾著幾隻孩子正驚恐的看著媽咪炸毛的跟著雜貨舖阿姨打起架來。
「不就只因為是人類麼?」他笑著開口,他指尖一勾,桌底下傳出鱗片摩擦的聲音,像是一條蜿蜒的大蛇正在蹭動著他的身軀。
修道者緩緩抬眼,啜了一口茶,輕哼一聲。
倒也勾起了嘴角。
也是,就只是因為是人類。
※
臨南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個颱風。
孤芳自賞的老闆娘正站在屋外任風吹亂她的髮絲與綢服,然後看著周邊商家老闆紛紛咒罵、收拾屋外東西。
臨南城不似北環三不五時就在下雨。
也,幾乎不曾面對颱風這種東西。
聽到通報,說今年第一個夏颱要來,會從東山迎面撞來,不知道會肆虐成什麼樣子,商家們已經紛紛歇業了。
她看了看,街上安靜的嚇人。
一回頭,自家孩子們已經把木板釘上了,她垂下眼,進屋去提了燈籠,說想出去走走。
便一手撐著那柄沉重的木製燈籠,一手打著傘,一身衣袂飄飄的,迎著風,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燈籠的火在木製的雕花台座裡頭難得的有些閃爍,她停下腳步,以肩撐著傘,低頭仔細看著搖晃的燭火。
「怎麼……」
燭火啪的一聲,被風吹亂了。
周遭暗了下來,只剩下些微的火光,孱弱的搖曳著。
她一頓,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處在霧中,仔細一聞,是花香。
頭皮發麻。
「遍邏……」
有東西在地上拖行的聲音傳來,抓耙著土的聲音響起,骨節喀噠喀噠的聲音迴盪……
她虛弱的渾身發冷,低頭一望,腳踝上正有隻爪子握著。
燈籠一晃,翻倒了,倒在軟黏的泥土地上,她一陣暈眩,被拖了下去。
回過神來,風正在呼嘯,下著小雨,又是一陣頭痛。
張開眼,才想仔細看清。
又是那陣爬行的聲音傳來,眼神一定,就看見遍邏一爪伸來,壓在她臉頰邊的泥土上。
阿阿,被拖到他的溫室來了嗎?
傘呢?燈籠呢?
她扭著疼痛的後頸,左右張望,眼角處看見那打開的,像似被拍掉的傘雨燈籠,正傾倒在一旁翻轉與發著微弱的光芒。
冰冷的寒意襲來,她被迫轉頭,迎上養花人垂下的目光。
還有那帶著濕氣的髮絲,垂落在她頰邊的髮絲。
養花人正懸宕在她身子上,剛才被抓到的地方,正傳來刺骨的寒冷,更多的是、更多的是……
養花人的下身骨節,貼在她大腿上的感覺。
「抓到妳了。」
養花人那張絕美妖豔的面容正染著病態般的欣喜若狂。
她閉上眼,孱弱的吐了口氣。
「颱風要來了,不顧著你那些花朵好嗎?」
「只有趁時,才能抓到妳,反正臨南海域有太子和娘娘分別顧著,不至於多有風雨。」
她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妳一定會,開出很美很美的花。」
意識渙散,她即將下沉,被土壤淹蓋。
「遍邏……我、不是花、別將我做花養……」
養花人笑了,他的爪子執起她一抹髮絲,親吻著,啃咬著,最後吞食著。
「妳是我深愛的人,那便是、我栽養的花朵。」
她落下眼淚,就在要被土壤淹沒之餘--
猛然張開雙眼,熊起了。
一把撐著身子,將沉重的泥土撥開,將染濕的綢衣撕碎,甩開沾黏著黃土的髮絲,對著眼前的神經病怒吼:「你是聽不懂人話嗎?」
「我!不是你的花,不為你所養,這生這世、這輩子!」
「我這一生!只會為追著他而活!」
吼完,她氣喘吁吁地坐在土上,看著養花人愣在一旁,張著眼眸,雙爪張開,大有逐漸猙獰趨勢,她累了,蹣跚起身,剝去身上破碎的綢衣,僅存一件黑色背心與短褲,還有破了好幾個洞的長襪。
她走去拿起傘,拎起重新揚起火光的燈籠,對養花人哼了一聲,便要離開。
養花人猙獰了妖豔的面容,掛出了一行血淚,骨節在土上畫出一條痕跡,便要往她身上撲去。
她停了下來。
「遍邏,花開了。」
養花人動作一停,轉身甩著骨節,幾乎是有些急躁的、熱切的,爬著離去。
趁機,她顫著腳步,逃離了那座邊界。
一出霧外,就跪在柏油路上。
眼前還在模糊,她就被人拎起來了,一抬眼,對上那雙燃燒著火焰,極度不悅的金眸,她乾笑兩聲,暈了過去。
醒來,颱風已至,屋外瘋聲大作,窗台啪啪作響。
她躺在自己床上,有些困難的移動身子坐起,身上已經被清洗乾淨了,才想下床,腳上就一陣疼痛,低頭一望,腳踝處連帶整個腳掌都被包了起來。
是執念啊。
一嘆,只好抬著腳又挪回床上。
碰的一聲,門開了,他端著水酒進來,還不忘把一瓶滿天星放在她床邊的櫃子上。
她心虛的縮著脖子,看人坐在床邊,端來一盞酒要她喝,她就著盃口喝下。
他側身襲來,將她困在懷抱與床板間。
一看就知道有點糟,整個人都炸回原形了,她冒著冷汗,想轉頭,卻被那雙低溫的眸子鎖著,無法動彈。
「就這麼想死?」
「我、我只是去散步……」
「散到人丟了,打著燈籠也找不著路?」
「今兒個風颱……」
「知道風颱還出去散步,妳的腦袋裡面,到底都裝了些什麼?」
她眼神飄啊飄的,只能乾笑。
「興許,本座不該讓妳有胡思亂想的空間,更不該讓妳有下床的餘地。」
「……喵、咦--」
來不及抗議,連裝可愛的機會都沒有,她只能看著眼前的魔者露出比養花人還要猙獰的笑容後,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襟。
這時何止是背脊,她連屁股都涼了。
這時候的她,正默默的想著,這時候回去面對遍邏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啊……
可當男人整個傾身壓下,開始扯她盤扣時,已經、停不下來了。
被火焰包覆,燃燒殆盡之前,她眼角覷到那瓶滿天星。
男人的唇在她耳邊低語。
「該是脆弱,卻又旺盛、該是純白,卻又五顏六色。」
她只能虛弱的低吟。
「我不是花……」
「啊,妳是跟在本座身後,那顆從天上墜落、度染了人間汙穢顏色,甩都甩不掉的星子。」
「嫌嗎?」
「有點煩。」他低頭用嘴扯掉內衣的帶子。
「反、反正我是不會停下來的啦!」
「……沒讓妳停。」
咦?她看著男人露出的不懷好意的笑。
頭皮又發麻了,只是這次這種發麻,卻讓她有種軟腳的感覺。
屋外刮著風,屋子裡面卻快要燒起來了。
燃燒著比燐火溫度還要低一點的火焰,緩慢卻深入的燒燙著她低溫的身子。
一股一股的,點燃著。每一股都是思念。
蔓延著。最後平靜--
※
但我卻開了一座花園,養育著各色種類不同的花朵。有驕矜的,有高傲的,有脆弱的,有自負的。
但沒有一朵花,會在寒風吹來、刺骨異常之時,開口對我說,請務必小心身子。
雖然這並非我養花本意,但養久了,總是有點寂寞。
我沒有想要開花園,沒有想要養出特定的花種,我只是活著,然後身邊就開了好多花。
並不是為我所用,並不是為誰而存在--
「嘿,陌。」
「舖主,來領花嗎?」
「幫我哥領芍藥。」
對了,孤芳自賞好像不養花。
「怎麼不自己帶一朵?」我起身,拿起包好的含苞芍藥,遞給舖主身後的男人。
「我不養花,綻開的時候太美、凋落的時候太痛,存在的時候太折磨、失去的時候太痛苦。」
「喔,舖主,別說的好像很懂啊。」我失笑,捧著心口。
「陌,我不是你,養了幾百年的花,但我懂,因為我是被養的那朵花。」
我沉默,垂下蒼金的眼眸。
人類,太過脆弱,只消使力,就會消散於風中。
剛開始失去時會劇痛,後來轉為刺痛,當久了,日子裡也就都不會再去想起曾經擁有過什麼,只有夜深悲愴之時,才會驚覺自己已然失去,最後痛哭失聲,隔日又是正常如往。
脆弱,卻又堅強的個體。
「那妳,何時肯留下來為我饌養?」
「你說不做養花人,不為惜花苦。」
「我是。」
「那我,就是不願成花為人憐,只因花落再綻已非昔;人類是不可能凋落後又開花的。」
我看著舖主,微笑。
「妳還有幾年能逞強呢?」
「我不知道,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已經快要撐不住了,就像現在。」她笑得燦爛,一往如昔。
「將亡之際,我會抹一把黃土,替妳養花。」
「省省吧,我不想成神、也不想為你所養。」她轉身,甩了綢服,帶著芍藥的香味、打著那把沉重不已的燈籠離去。
我繼續留在我的花園裡,與黃土作伴,養我的花。
「娘……」
「桐華,怎麼了嗎?」舖主抬起頭,望著自家的孩子微笑。
「方才那人,是妖嗎?」
舖主笑了下,搖頭,卻又點頭,思索了好久才回應:「算是吧,他是很特別的存在。」
特別到有點嚇人。
蒼金色的眼眸,尖耳利牙,十指利爪,沒有下半身。
--是的,養花人沒有下半身;他下半身是條骨頭,更正確來說,脊椎延伸下去後,就是一條長骨,他從土裡粹取養分,在土上滑行,與花共生,與土謀食。
養了好幾朵花,整個被花包圍住。
很噁心的感覺。
「娘,妳很難得有不喜歡的事物。」
「那些會跑的都不是花,是曾經與他相愛過的戀人!」
舖主有些憤怒,卻又有些無奈:「沒有人有義務要一輩子愛一個人,他--嘛,算了,誰讓他選的都是人類。」
「意思是……」桐華愣住了。
「全老死了。」
「但是他說他想……」
「對,他在等我呢。」
舖主抬起燈籠照亮遠方的路,回首對著滿地殘花露出一個微笑,語調輕柔的緩吐著:「他在等我,等到我步入死亡靈魂被帶走的剎那,他會來抹黃土、並且帶走我的屍骨,埋進他的花園之中,為我流淚、為我痛、為我不捨,然後繼續去愛下一個愛他或不愛他的人類。」
「這、這是何苦……」
「誰讓他是養花人,是隻妖呢。」
人類,從未能懂得,妖者的執著。
只因我們,浮沉在連自己也不懂得彼此的世界之中,等待救贖。
「回家吧。」
※
他是養花人,無法不養花。
汲取土壤裡的養分,用著利爪在土上攀爬,骨節裡穿梭著這片大地下的生物。
螞蟻、蚯蚓、蟾蜍……
他很偶爾,會趴在花旁,看著含苞待放的花蕊,顫抖著身子等候開啟。
「遍邏。」
他猛然抬手,骨尾在地上刷刷的劃出聲音,他撐起身子,幾乎是帶著激動的表情,回頭望著那個出聲喊他的人。
「舖主,今天來拿些什麼?」
「今天,只有妳來嗎?」
雜貨舖的舖主半跪下來,平視望著他,對他一笑:「嗯,今天只有我。」
「真難得,好幾年沒聽妳喊我遍邏了。」
「今天想要什麼花呢?」
她看著他在花圃中爬行,她小心的避開那些花朵,跟著他走。
「香水百合。」
「原來如此。」
養花人在土壤上爬行,爬到了一間屋子外,他推開門,她就站外頭等。
片刻後,他單手抱著一大束香水百合出來,香味撲鼻,花朵嬌豔的很。
「來,香水百合。」
她彎下腰,伸手接過花束。
「那,我先走了。」
養花人跟在她身後爬行了一段,送到門口,看她出了花圃外的小路。
只有很偶爾很偶爾的時候,舖主才會一個人來領花。
只有很偶爾很偶爾的這個時候,舖主才會喊他遍邏。
香水百合,是她聞到了香味都會感到心痛的花種。
他有時會想,待她行將就木、闔上雙眼之時,那抹為她覆蓋上的黃土之中,會開出怎麼樣的花朵呢?
他又趴回大地上,滿懷希望且病態的陷入幻想著。
「遍邏。」
猛然一聲輕喚,這熟悉到不行的聲音,將他從美夢之中敲醒,比起剛剛的興奮與激動,他臉上這次寫滿煩躁。
「梔子。」
「我來跟你拿花。」
「屋裡的,你自己拔吧,這土裡的你想也別想。」
遍邏又趴回土上,那名叫做梔子的男人笑瞇了眼,進了屋裡抱了一束玫瑰出來,越過趴伏在土上的遍邏,走上花圃外的道路,剛巧在外頭的分岔口上,與手上空無一物的舖主相遇了。
「舖主,來這裡不打燈籠很危險的。」
「喔呀,這不是梔子嗎?真是好久不見了呢。」
梔子笑了下,決定改變原計畫,跟著舖主一起走。
這裡是養花人的地盤,卻也是萬惡混沌的交織處,簡單來說就是死人界與活人界的分界點吧,養花人在這裡養花,人類死後就會經過這個花田,去到其他世界。
妖者也愛來這兒拿花,因為養花人的花很香,又很持久。
通常一般人來這兒都會打燈籠,或是帶上比較能擋煞氣的異人。
只有這舖主,很偶爾,才會一個人什麼都不拿的,來這兒領花。
「舖主,想死也不是這麼的,妳就不怕遍邏真的把妳殺了種在土裡嗎?」
「沒辦法,控制不住啊,而且我想看看我媽。」
很淡的一句,身為妖的梔子,其實很知道這句話裡隱藏了多少身為人類的她的無奈。
想死的心,不能死的堅持,造就了她想死卻不輕易尋死的個性,只有捱不住的時候,她會獨身一人,啥也不拿的,來這領一束香水百合。
走至花圃進頭,一處白霧繚繞的池邊,將那過世親人最愛的花朵拋下,再回來。
賭的是那個一直病態著的養花人,哪天也跟她一樣,真的捱不住了。
捱不住那份愛著她、待著她的苦,親手殺了她,將她種在土裡,養她這朵花。
走至路盡,梔子對人一笑:「送妳至此了,路上小心。」
「梔子,有空來我店裡坐坐。」
「行,我會找白日去的。」
她告別梔子,走上回家的路。
梔子則抱著玫瑰花,往他該去的地方走,一邊走,一邊有些瘋狂的咬著那一瓣又一瓣的花瓣。
將之吞去,直至歸處,他將殘破的花束丟至他的網內,任他的子民們吞噬了一切。
他咧著嘴笑,停在他白日隻起的網前,對著在網中掙扎的獵物滴出了口水。
他名為梔子,卻是蜘蛛。
分解了一切,編織了一起,吞食了一切,滿足了一切。
他閉著眼,等候白日的到來。
※
臨南城鮮少下雨,尤其是冬季。
剛過完立冬,要迎來小雪時,忽然飄了一陣雨。
帶著濃烈的寒氣,如冰錐般的小雨,在臨南城收攤的夜裡,顯得更是格外冷清。
孤芳自賞的老闆特不愛雨,一聽到雨聲就皺了眉,一聞到雨味就悶了臉。
孩子們倒是特歡,小樹一下就牽著小桂衝出去找雨玩,還對著在昏暗雲塵上降雨的龍神歡笑。
桐華收拾完屋內的東西,提著一把傘跟一大件毛披肩出來,緊張的把披肩蓋到兩個已經玩的不亦樂乎,身子冰冷的小朋友身上。
小桂嫌毛披悶熱,甩了就蹦噠出去,在街上跑著。
小樹則被桐華抱起,看桐華撐著傘,把他好好的抱在懷中,溫文的笑著。
老闆打著哈欠,撐著一把雪白的紙傘緩緩走出,看了孩子們一眼,淡淡的開口:「我出去走走,店內隨便你們了。」
反正有那病家子在,倒不掉。
她沿著臨南城的紅磚街道,走在昏黃的小巷之中,烏雲遮蓋了天空,今天的月娘被掩了起來,看不見半點光芒。
只有老舊閃爍著的街燈,還有偶爾撲騰下來鬧事的螢蟲與妖首,發著淡淡的青光,照射在僅有著一人的巷弄街道上。
她散著步,撐著那把泛著白光的紙傘,緩緩而行。
走著,她又走到了養花人的地界,她看著因為到了冬季而荒涼的地界。
「老闆,來拿花嗎?」
她猛然回首,養花人正抱著一個頭骨,緩緩的朝她爬行過來,拖動著埋在土壤中的骨椎,往她的方向前進。
「我、下雨了,來走走。」
「老闆一直不喜歡雨天啊、咯咯……」
她低頭看著養花人幾近瘋狂的抱著那顆頭骨在土囊中翻滾,半露的骨椎上頭有一群蚯蚓正在翻湧著。
「那是梔子的傘嗎?」養花人伸出了長長的指尖,指著老闆手上那把泛光的紙傘。
「是孤芳自賞的傘。」
「打的是惆悵,淋的是寂寞啊咯、既然如此,何不來我懷裡?」養花人皺著眉,撐起了身子,那妖異模樣,只望面孔,確實絕艷。
「如今我可不覺半點惆悵寂寞。」她淺淺一笑,雨停了,把傘收了,養花人的眼眸亮了,閃過精光,利爪就要搭上。
她只低頭,望著正趴伏在她腳邊的養花人,垂下眼眸,淡淡開口:「我不是花,別想圈養我。」
養花人的爪停了。
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臨南城,回到雜貨舖前,小桂玩得累了,賴在蔥花腿上睡了,梧棲正拎著一件被子要蓋到小桂身上,她看了下,桐華好像抱著小樹進屋了。
梧棲剛巧抬頭,對她露出一個讓她發冷的笑。
「娘親,沾上了。」梧棲擰了一條帕子,交給了她,她接過,低頭擦著腿上沾到的泥土。
「是啊,沾上了。」
「這東西不是洗掉了就代表不存在的。」梧棲淡淡的開口,轉身將睡熟的小桂包起來,將人抱進去,後面跟著有些擔心小桂太重的蔥花。
她低頭擦著泥土,然後把帕子燒了。
「看不見,所以格外沉重。」
她垂下眼,轉過身,把舖外的燈籠熄了火。
關上門,淡淡笑了。
※
臨南城最近迎來冬雪,雖然不常落白,但是天氣寒冷,大街上便冷清許多,也少了往來人群,只有幾盞燈籠打著孱弱火光,在隱隱閃動。
孤芳自賞的燈籠則是一直掛在那兒,未曾熄火。
那日下午天有些陰,飄了一陣雨。
孤芳自賞的老闆娘打著通白的雨傘出來,把遮雨棚給拉了下來,到了逢魔時刻,雨差不多下完了,天空疊合成了一種妖豔的紫色。
她才剛提起板凳,在門外斜打著紙傘,曬著雨水,手上打著毛線圈兒想逗逗兒子玩。
今兒個天涼,家中清閒下來。
才剛打沒幾個團兒,梔子就撐著他那把傘,神情顯得有些焦急的出現在她身後了。
她回首,笑了下:「這時間怎麼有空來?喝茶嗎?」
梔子那染上嫣紅的眉眼皺起,雨方歇,他影中的蜘蛛紛紛從腳邊爬出,從腳底往上攀了他一身、到傘頂,形成扮黑半紅的影像。
「遍邏出事了,妳同我走一趟吧。」
她才想走入雜貨鋪,聞言愣住了。
連忙挑起傘柄,取下那把燃著橙黃燈光、沉重不已的檀木燈籠,跟著梔子往三界的交界處走。
「怎麼會出事?這些天沒有聽到什麼消息啊,他很安分……」末了,她一頓,苦笑了。
「太安分了。」
來到交界處,養花人的地盤,還是一樣,開著遍地花朵,溫室的燈沒亮上,那人呢?
他們在地界上找尋,越過一朵又一朵盛開著燦爛的花兒,最後在地界的一處小池中,找到那個趴在那兒,形容憔悴、骨瘦嶙峋的養花人。
她跟梔子都炸毛了。
連忙過去一看,發現養花人的下身骨節爬出,纏繞在水池邊,延伸而下,尾尖探入池水中,汲取著裏頭的水分。
「你別告訴我你就這副德性在這兒待上了好幾天。」
聽見老闆的聲音,養花人抬起臉,那消瘦病弱的容顏,迷茫狹長的眼眸,卻顯得更加妖美絕艷。
「我、只是想她了……」
她跟梔子互看一眼,嘆了口氣。
又、來、了。
「這次又是攤上哪邊的可人兒?魔族的?神界的?你沒依次好過的你。」梔子邊罵邊把人從池子裡拖出來,尾尖長,拖了好一段才把人拖回土裡。
她沒好氣地把人的尾巴撩起,插到土裡,看著有些枯黃的大地開始飄出輕煙,土囊底下的生物慢慢沿著養花人的骨節爬出,在他無肉的身下,緩慢攀爬。
「是北環的人……」
「那就去北環見她吧?不過是北環而已,依你道行上去一趟,雖無法汲土,但也不至於把自己搞得如此害相思。」她邊說邊進了溫室提了茶壺跟炭爐出來,還夾了兩張板凳,一左一右的跟梔子兩個人把爐夾在中間,豪不顧那養花人死活的泡起茶來了。
「她身邊有修道者,我近不了身……」
「呦,你好歹也是從上古遺留下來的吉祥物之一,竟然有修道者能把你擋住,看來這修道人士挺有能耐的?」梔子那染著藍色的指尖輕點著他有些偏藍的唇色,歪頭想了下。
養花人悶悶哼哼了幾聲,抓耙著土囊,發出了很噁心的喘氣,土囊被他抓的撩亂,裏頭的蚯蚓有些閃避不及,被那爪尖分開化為灰塵,他抬起首,雙眼染上血紅,幾乎瘋狂的咬著髮絲,大喊著:「我只是想見她!想見她!」
她煮著茶水,轉頭一望,燈籠裡的火光閃閃爍爍。
垂下了眼,她開口:「梔子,咱倆上北環逛逛街吧。」
梔子回首,對她笑了。
「行啊,想添些衣服,不過得待我通風報信,省得又有個蛇經病行風雨的來北環尋我,那兒已夠潮濕,無須他來湊腳。」
梔子眉眼一垂,他交並的雙腳底下,青筋之中,爬出了一條通體紫藍的小蛇對他晃動著身子,他指尖一伸,那小蛇攀爬上去,還對著養花人跟老闆張嘴威嚇了幾聲,才聽從梔子的交代,疾行而去。
梔子笑著扶了扶他頭上一堆的毛孩子們,肩上靠著傘,傘上都是蛛網與銀絲,他接過老闆遞來的茶,手背上的蜘蛛還不客氣的伸了節足戳了老闆的手臂兩下。
「小孩子就是不懂事呢。」
她抽著嘴角,把手抽回來倒著茶:「你的孩子要能懂事,我家那幾隻都能成仙了。」雖然路根本走歪了。她在心底含淚默默想著。
「……喝完茶就走吧。」她垂下眼,把杯中的茶水慢慢飲盡。
「呦,妳不用回去收拾東西,打個招呼嗎?」梔子促狹一笑,他指尖微動,牽弄著蛛網。
「不了,這事暫且瞞著。」她擱下茶杯,起身把從溫室拿來的毯子蓋到喊累了、半睡的養花人身上,打起傘,提起燈籠,她與梔子並肩離開交界處。
到了北環,她就皺眉了。
濕氣、水氣,泥濘的沉重壓力,但是卻有一種格外自由的味道,以及混雜著各類人士的氣氛。
梔子也皺眉了,太多人的視線聚焦在他們身上。
他們沒收傘,只是收了毛孩子們,她倒是把燈籠借放在一位認識的朋友那邊,僅打著傘,與梔子在北環的車水馬龍中,找尋著養花人曾經留下的蹤跡。
養花人、惜花苦;憐花嬌、養花疼。
只要愛上人,養花人就會竭盡所能的愛著那個人,不論那人是神是鬼、有殘與缺,只要愛上了,就會竭力,致那人死亡,他會取其黃土,栽養在他的地界,養花一朵專屬於那人的花,永不凋謝,開得燦爛,只為他芬芳的花。
偶爾也會遇到不給黃土的,或是像現在這樣不讓他見到半面,而導致他瘋狂的。
被他愛上的人,身上都會沾染上特殊的氣味,是屬於養花人的那種,大地的氣味,所以他們只要稍稍打聽,就能查到是這次哪個倒楣鬼。
查到了人在醫院,他們一到那間雪白監獄,她就皺眉了。
一直以來就不是很愛這種生死交界的場所……
當他們收了傘,找到病房,手才剛搭上門把,梔子就先有反應,擋住了一到襲來的金光。
長廊上很靜,她連忙奔去扶去倒下的梔子,梔子被打的溢出了紫血,額上八目豎起,炸了髮鬢。
「絡國子民,別來妄想我的姪兒……嗯--妳?」
她抬首,有些無奈了。
是修仙的死板人啊。一身正氣,仙風道骨,面目嚴整,一頭長髮束辮,就算只穿著襯衫與長褲也不減半滴風采。
只是那一身銳利正氣,真是如刀鋒般的割人啊。
「我只是染了妖氣與魔氣,有必要嗎?」她抬首替梔子擦去血跡,梔子撫著胸口,周身爬出一堆蜘蛛與從影子深處裡正響著嘶嘶聲療著毒牙的小蛇們。
「臨南城總是一堆雜物。」那人眉眼中染上不屑與憤怒,梔子按耐著孩子們與那群小蛇,一時之間還真有種想乾脆殺了吃掉的衝動。
「道長,我們為養花人而來。」
「你們走吧,我不會讓那妖物碰我姪兒一根寒毛,他連根髮絲都沾染不走。」
「他只是愛上了。」
「我姪兒沒有義務,她正病著,就算沒病我都不會讓妖物惹她,更何況現下如此!你們走吧,否則別怪我不留情面。」
「只是見上一面而已,這世間萬物都知道大地歸養花人鎖管,給他一絲髮根讓他抹一圮黃土栽那一朵芬芳是會要調你這修道人的命麼?」梔子拗了,起身就指著人嘲諷。
「那孩子的每一絲毛髮都是她的,誰也帶不走。」
她半坐在醫院有些冰涼的地廊上,撐著臉玩著爬上來、比較怕生的毛孩子們,雙眼微抬,看著那人模樣,忽然有種無奈,怎麼好似修仙修道的人都是這般不通情理。
修過了就一切無所謂,甚至開始鬧事的也是。
這種正在修的,就真的是以規矩為家呢。
「那我也只好不客氣了。」梔子周身出現一條又一條的銀絲,他八目由藍轉紅,節足也從背後竄了出來,周遭開始傳出細細聲響。
「你們非得在醫院鬧事嗎?」她無奈了,撐著臉,有些蜘蛛甚至開始往她身上爬。
兩人一陣對峙,那人歛起眉目,以指做劍:「有我在,我姪兒沒理由讓妖物沾染上。」
「只是愛上嘛,道長,你沒有愛過嗎?」雖然這台詞有點老套了,但她還真想問問看這些不講求小情小愛的修道人士,會有什麼樣的答案。
那人沉默了。一貫的回答啊。
我還以為你會回我說些什麼妖物不要亂誘惑我然後紅著臉羞奔之類的呢。
「妳電視看太多了喔。」梔子用節足順了順髮絲,轉過頭來吐槽了。
「……嘛。」她傻笑,然後抓著頭乾笑了。
「只是喜歡上、戀慕上一個人而已啊,那個,又不是沾染,難道我喜歡上你、你要怪我眼光太好,而不是怪你長得太帥嗎?」雖然可能人長得太帥也是種錯誤啦……
「休要妄言,那是妖物,被他愛上之人都會邁入死亡,而且永生不得離開三界交處,我怎能讓我姪兒陷入這種無盡的地獄?」
「不要再相信不實的傳說了。」她與梔子同時嘆氣,深深的無奈了。
「被養花人愛上的人都會陷入死亡,廢話,因為他愛上的幾乎都是人類啊,妖物或魔物什麼的,沒死成的、離去的,他也會跟他們要一抹髮絲來栽花。」她撫著額心,頭痛了。
「人類,當然會死亡啊,又不是被他愛上的下一秒就會死掉,死亡都是百年之後的事情了,就算對方老到沒了牙齒、兒孫滿堂,遍邏他啊、那個傻子啊,眼底映照著的還是與那人相遇的模樣,那被他愛上時、他最戀慕的樣子。」
「至於栽花,那些全都是黃土,或是一小片屍骨,養出的只是個回憶而已,都不存在的。」梔子雙手抱胸,蜘蛛在他腳邊吐著銀絲跟著抗議著。
對方好像有些動搖了。
「就算是如此,那也是妖物……」
「你也不過是人類而已。」低沉有些嘶啞、讓梔子一聽到就渾身寒毛豎立的聲音響起,那人還來不及回頭,肩上就搭了一隻手,透著藍色蛇鱗的手。
妖毒之最、絕世藍翎;蛇中之艷,藍翎蛇王。
梔子現在的男人,雖然梔子打死不想承認這件事情。
那人有些冒出了冷汗。
藍翎蛇的毒這天下間可還沒有人可以解,沾上了就是直接去見閻王了,現在這條蛇的手正搭在他的肩膀上……
「這根本是威脅。」他咬牙了。
蛇先生轉頭,看似溫文的面貌對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不然你以為我吃素的嗎?」
她跟梔子都無話可說了。
最後在蛇先生的拍肩搭背、微笑與爪子、呃……毒牙的陪伴下,她跟梔子見到了那位生病的少女,病的不輕,不過還算可以,梔子取了她一抹髮絲,回到交界處。
養花人幾乎是在他們一踏上交界處時就醒了過來,爬動著身子,甩動著尾尖在土壤上疾行,誠心惶恐的、又帶著極盡感激的表情,接過了那縷髮絲。
後來梔子回家被蛇先生關禁閉這事我們就不講了。
孤芳自賞的老闆娘回家被打屁屁這事情我們也不提了。
過幾天後,某人屁股沒那麼痛了,又再到了交界處,養花人正笑嘻嘻的撫著一本書,而他趴伏著的身邊,正開著一朵粉紅色的牡丹。猶如那病弱的少女,透著淡淡的光輝。
又過了幾天,臨南城開始沒那麼冷了。
雜貨舖剛開店,她一轉頭就看到梔子打著傘,與蛇先生相偕而來,她實在很想吐槽這兩人一臉夫妻相但是裝著純良樣是哪招啊。
後面,還跟了那天醫院裡的那個修道人。
她泡了茶,淡淡的喝著。聽說那女孩病好了。
北環的天氣也難得,沒有那麼時好時壞了。他只是忽然很想到從未來過的臨南城走走。
然後就遇到這對假純良出來散步的夫妻檔。然後……
嗯,就在這兒喝茶了。
她聳聳肩,起身去後室取了花瓶,走來放在桌上。
是超級不合乎季節的滿天星,開了滿瓶,小小的、淡淡的、有些雜草味兒的滿天星。
「花語是什麼?」梔子摘了一小束,壞習慣就往嘴巴裡塞。
「甘做配角的愛、至死不渝的愛情、純潔的心靈……」她扳著手指算,然後歪頭,喝了口茶,淡淡笑了。
「可我最喜歡的,是滿天星代表的真心喜歡。」
「阿阿,就是傲嬌的命。」梔子又拔了一根塞進嘴裡嚼,孤芳自賞的某老闆娘瞬間腦神經抽了,從桌子底下拿出一瓶辣椒水就往梔子身上噴。
「妳--」
「再吐槽我就丟雄黃了!」
蛇先生笑咪咪地喝著茶,手上勾著幾隻孩子正驚恐的看著媽咪炸毛的跟著雜貨舖阿姨打起架來。
「不就只因為是人類麼?」他笑著開口,他指尖一勾,桌底下傳出鱗片摩擦的聲音,像是一條蜿蜒的大蛇正在蹭動著他的身軀。
修道者緩緩抬眼,啜了一口茶,輕哼一聲。
倒也勾起了嘴角。
也是,就只是因為是人類。
※
臨南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個颱風。
孤芳自賞的老闆娘正站在屋外任風吹亂她的髮絲與綢服,然後看著周邊商家老闆紛紛咒罵、收拾屋外東西。
臨南城不似北環三不五時就在下雨。
也,幾乎不曾面對颱風這種東西。
聽到通報,說今年第一個夏颱要來,會從東山迎面撞來,不知道會肆虐成什麼樣子,商家們已經紛紛歇業了。
她看了看,街上安靜的嚇人。
一回頭,自家孩子們已經把木板釘上了,她垂下眼,進屋去提了燈籠,說想出去走走。
便一手撐著那柄沉重的木製燈籠,一手打著傘,一身衣袂飄飄的,迎著風,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燈籠的火在木製的雕花台座裡頭難得的有些閃爍,她停下腳步,以肩撐著傘,低頭仔細看著搖晃的燭火。
「怎麼……」
燭火啪的一聲,被風吹亂了。
周遭暗了下來,只剩下些微的火光,孱弱的搖曳著。
她一頓,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處在霧中,仔細一聞,是花香。
頭皮發麻。
「遍邏……」
有東西在地上拖行的聲音傳來,抓耙著土的聲音響起,骨節喀噠喀噠的聲音迴盪……
她虛弱的渾身發冷,低頭一望,腳踝上正有隻爪子握著。
燈籠一晃,翻倒了,倒在軟黏的泥土地上,她一陣暈眩,被拖了下去。
回過神來,風正在呼嘯,下著小雨,又是一陣頭痛。
張開眼,才想仔細看清。
又是那陣爬行的聲音傳來,眼神一定,就看見遍邏一爪伸來,壓在她臉頰邊的泥土上。
阿阿,被拖到他的溫室來了嗎?
傘呢?燈籠呢?
她扭著疼痛的後頸,左右張望,眼角處看見那打開的,像似被拍掉的傘雨燈籠,正傾倒在一旁翻轉與發著微弱的光芒。
冰冷的寒意襲來,她被迫轉頭,迎上養花人垂下的目光。
還有那帶著濕氣的髮絲,垂落在她頰邊的髮絲。
養花人正懸宕在她身子上,剛才被抓到的地方,正傳來刺骨的寒冷,更多的是、更多的是……
養花人的下身骨節,貼在她大腿上的感覺。
「抓到妳了。」
養花人那張絕美妖豔的面容正染著病態般的欣喜若狂。
她閉上眼,孱弱的吐了口氣。
「颱風要來了,不顧著你那些花朵好嗎?」
「只有趁時,才能抓到妳,反正臨南海域有太子和娘娘分別顧著,不至於多有風雨。」
她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妳一定會,開出很美很美的花。」
意識渙散,她即將下沉,被土壤淹蓋。
「遍邏……我、不是花、別將我做花養……」
養花人笑了,他的爪子執起她一抹髮絲,親吻著,啃咬著,最後吞食著。
「妳是我深愛的人,那便是、我栽養的花朵。」
她落下眼淚,就在要被土壤淹沒之餘--
猛然張開雙眼,熊起了。
一把撐著身子,將沉重的泥土撥開,將染濕的綢衣撕碎,甩開沾黏著黃土的髮絲,對著眼前的神經病怒吼:「你是聽不懂人話嗎?」
「我!不是你的花,不為你所養,這生這世、這輩子!」
「我這一生!只會為追著他而活!」
吼完,她氣喘吁吁地坐在土上,看著養花人愣在一旁,張著眼眸,雙爪張開,大有逐漸猙獰趨勢,她累了,蹣跚起身,剝去身上破碎的綢衣,僅存一件黑色背心與短褲,還有破了好幾個洞的長襪。
她走去拿起傘,拎起重新揚起火光的燈籠,對養花人哼了一聲,便要離開。
養花人猙獰了妖豔的面容,掛出了一行血淚,骨節在土上畫出一條痕跡,便要往她身上撲去。
她停了下來。
「遍邏,花開了。」
養花人動作一停,轉身甩著骨節,幾乎是有些急躁的、熱切的,爬著離去。
趁機,她顫著腳步,逃離了那座邊界。
一出霧外,就跪在柏油路上。
眼前還在模糊,她就被人拎起來了,一抬眼,對上那雙燃燒著火焰,極度不悅的金眸,她乾笑兩聲,暈了過去。
醒來,颱風已至,屋外瘋聲大作,窗台啪啪作響。
她躺在自己床上,有些困難的移動身子坐起,身上已經被清洗乾淨了,才想下床,腳上就一陣疼痛,低頭一望,腳踝處連帶整個腳掌都被包了起來。
是執念啊。
一嘆,只好抬著腳又挪回床上。
碰的一聲,門開了,他端著水酒進來,還不忘把一瓶滿天星放在她床邊的櫃子上。
她心虛的縮著脖子,看人坐在床邊,端來一盞酒要她喝,她就著盃口喝下。
他側身襲來,將她困在懷抱與床板間。
一看就知道有點糟,整個人都炸回原形了,她冒著冷汗,想轉頭,卻被那雙低溫的眸子鎖著,無法動彈。
「就這麼想死?」
「我、我只是去散步……」
「散到人丟了,打著燈籠也找不著路?」
「今兒個風颱……」
「知道風颱還出去散步,妳的腦袋裡面,到底都裝了些什麼?」
她眼神飄啊飄的,只能乾笑。
「興許,本座不該讓妳有胡思亂想的空間,更不該讓妳有下床的餘地。」
「……喵、咦--」
來不及抗議,連裝可愛的機會都沒有,她只能看著眼前的魔者露出比養花人還要猙獰的笑容後,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襟。
這時何止是背脊,她連屁股都涼了。
這時候的她,正默默的想著,這時候回去面對遍邏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啊……
可當男人整個傾身壓下,開始扯她盤扣時,已經、停不下來了。
被火焰包覆,燃燒殆盡之前,她眼角覷到那瓶滿天星。
男人的唇在她耳邊低語。
「該是脆弱,卻又旺盛、該是純白,卻又五顏六色。」
她只能虛弱的低吟。
「我不是花……」
「啊,妳是跟在本座身後,那顆從天上墜落、度染了人間汙穢顏色,甩都甩不掉的星子。」
「嫌嗎?」
「有點煩。」他低頭用嘴扯掉內衣的帶子。
「反、反正我是不會停下來的啦!」
「……沒讓妳停。」
咦?她看著男人露出的不懷好意的笑。
頭皮又發麻了,只是這次這種發麻,卻讓她有種軟腳的感覺。
屋外刮著風,屋子裡面卻快要燒起來了。
燃燒著比燐火溫度還要低一點的火焰,緩慢卻深入的燒燙著她低溫的身子。
一股一股的,點燃著。每一股都是思念。
蔓延著。最後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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